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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和日本人的自然爱(铃木大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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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15: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铃木大拙原作、张琳译



  我常常想,日本人之所以喜爱自然,应归功于富士山。每次乘坐东海道线列车通过富士山时,只要天空放晴,总是禁不住要多看上几眼那洁白无垢、白雪覆顶的雄姿。江户诗人石川丈山称其姿色“宛若一柄倒悬的白扇。”我也每每被那叹为观止的景色所感动。而被她所唤醒的激情,绝非仅仅是艺术美的享受,还有能使人感到一股净化和升华精神的力量。

  江户时代的诗人山边赤人写过这样一首诗来赞颂富士山:

  穿过田子湾,富士映眼帘。
  雄姿耸云立,雪罩高峰巅。

  奈良时代的诗人西行比赤人更具宗教感情,在《万叶集》中吟颂富士山时这样写道:

  山峰高高耸,天云绕山边。
  飞鸟难逾越,行云难近前。
  熊熊烈火焰,熄于落雪烟。
  壮观非言喻,其名无人填。
  静盏难思议,神灵隐山间。
  人称石花海,皆因被水圈。
  山高水湍急,无人渡此山。
  镇国之神灵,属此大和山。
  骏河富士岭,百看亦不厌。

  而在西行吟咏富士的诗中,充溢着一种神秘的氛围,被广为引用。诗人时代的富士,尚是一座活火山。至少是经常喷吐烟雾的,拙著前篇也曾提到此诗:

  富士起云烟,随风飘天边。
  不知逝何处,宛若吾遐念。

  如此风景,蕴含着一股说不出动人心弦之力。遥望富士山峰上随风飘动的孤云,使人的遐思也脱离了俗世尘间。

  不仅是文人骚客常常为富士雄姿所倾倒,舞刀弄枪的战士,也颇有感怀。
  每望富士山,情如初相见。
  屡屡展新姿,神奇多变幻。
  对那未睹者,不知如何言。

  这首诗歌的作者是秀吉和家康时代的名将之一的伊达政宗。他是一名英勇善战的斗士,屡经沙场,多建功勋。后来成为东北仙台地区的诸侯。谁又能想象得到,就是这样一名活跃在战国时代的武将,胸中竟有如此雅兴去体味自然,吟咏自然的呢?但是,正是这一不争的事实,令人无法否认日本人的血液中生来就流淌着对自然的热爱。一代枭雄丰臣秀吉虽出身于备受压迫、蒙昧无知的农民之家,但仍然自作诗歌,保护艺术。他活跃的时代在日本美术史上被称为桃山时代而广为人知。

  今天,富士山已经成为日本的代名词。无论是写日本,还是谈及日本,都必然要提到富士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从日本地图上抹去这座神圣的山峰,则日出之国的美必将暗然失色。没有亲眼目睹这座圣峰的雄姿,是不可能有被其深深打动心灵的体验的。无论你怎样妙笔生花,或是绘画,或是摄影,都不能准确、全面地表现出其真正的美之所在。由于周围环境情况,地形的高度和距离的变化,富士的容貌绝非仅仅是政宗所描绘的那样。而是变幻莫测,难以捕捉全貌。就连广重也不能向未睹富士风采的人们如实描述出这座山峰的真正艺术价值。政宗在其诗歌中,从另一角度写出了他眼中的富士山:

  晴时现美颜,阴时呈壮观。
  富士之神韵,绰姿永不变。

  在今天这散文式的时代,日本青年中颇为流行“为登山而登山”的活动。并将此举称为征服山岳的壮举。这是对自然何等的亵渎。

  当然,这至多只是个西方传来的“流行事物”,其实根本不值得一学。“征服自然”的思想观念来自希腊主义。按照这一主义的理论,大地应是人类的奴隶,风和大海也应对人类俯首贴耳。希伯来教教义同样是出自这种观念,但是,在我们东方人的心目中,丝毫也没有过“自然应服从和服务于人类”的傲慢观念。从人类的角度讲,大自然对人类并非毫无慈悲之处,也绝非是用武力能迫其就范的敌人。东方人从未将自然与人类对立,始终认为自然是人类的朋友和伴侣。尽管在我们的国土上屡屡发生地震,但我们一直坚信,自然是人类可绝对信赖的朋友。因此,东方人忌讳那些“征服”的观念。当登山成功时,为什么不能用“和山峰成为了好朋友”之类的词句来表达成功的喜悦呢!到自然界中去寻找征服的对象,不是东方人对自然的态度。

  我们也攀登富士山,但绝不是为了征服她,而是为睹其美丽和壮观,感受其孤高的气质,并向从五彩云霞身后冉冉升起的庄严旭日——高山的日出顶礼膜拜。这举止中毫无精神的堕落之嫌,也并非就是崇拜太阳之举。太阳是大地上一切生物得以生存的伟大恩人。人类以衷心的谢意和感情上的理解去接近万物之恩主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种心情只有我们人类是惟一拥有者,而其它生物均欠缺这种纤细的思想和情感。今天,在日本只要是能多少引起人们兴趣的高山上,都架设了索道、缆车。登山变得轻而易举了。可以说,任何人都很难抵制这种近代生活的物质功利主义所带来的方便。即便是我本人也屡次使用缆车。在登比睿山时就是乘坐的缆车。不过,人虽在缆车上,心却对这一登山工具极具抵触情绪。夜间灯光下的缆车所映照出来的是拜金主义和贪图享乐的“近代精神”。众所周知,比睿山位于日本古都的东北部,是传教大师在此初建天台宗寺院的净城。这一圣地,为了营利竟遭到如此悲惨的待遇,众多来自农村的信徒一定会为此叹息。在崇拜自然的心态中,存在着一种高尚的宗教感情,即使是在科学经济发达的竞争时代,我们也希望一定要保存崇高的自然的情感。


  尽管有人在主张什么“征服自然”,但实际上日本人是非常热爱自然的。若想理解这一点,最好是在某个山林中建造一座书斋,确切地说是建一座可以瞑想的小屋。在西方人眼中,这种小屋根本不能称作是建筑物,它小得只有四张半或六张塌塌米大,屋顶用稻草葺盖,大多数情形下是建在巨大的松树之下,被那延伸得长长的树权所遮掩。从远处望去,这间小屋完全与自然融为一体,是构成自然风景的一部分,没有丝毫的人为色彩,宛如大自然在形成之时它已置身于其中了。小屋中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只是在柱子上悬吊着一个花瓶。房屋的主人坐在屋中便可以感悟到自己也融于包围着这间小屋的自然万物之中了。小屋墙壁上有着一扇形状奇特的窗户,窗户附近与自然为伍生长着一丛芭蕉,宽阔的叶子边缘残留着暴风雨袭击后留下的不规则的裂痕,犹如那禅僧褴缕的袈裟。这不由地令人联想起寒山的诗来。芭蕉叶的残破形状不仅颇具诗意,还会使人们看到这些生长在大地上的——实际上所有的植物都是如此——芭蕉后,醒悟到自己也同芭蕉一样享受着生的快乐。这一点是更具诗意的。这供人瞑想的小屋地板离地面虽然不太高,但却完全可以让居住者避开潮湿,同时,也可让居住者充分认识到自己本身和自然万物是同出一源。

  这样的小屋,完全化为自然的一部分,人坐在里面也成为自然中的一员。欢唱的小鸟,鸣叫的虫儿,摇曳的树叶,潺潺细语的小河,甚至连骏河湾边那高耸入云的富士山也不例外。这一事实显示出自然和人类完全融为了一体。在谈及富士山时,不由地联想起太田道灌的诗歌。道灌在回答后土御们天皇问及他的住居情况时,用下述诗歌回禀了天皇:

  下臣之隐庵,近海连松原。
  富士山雄姿,隔窗入眼帘。

  居住在京都的天皇对富士山的实际情况并不知晓,这位将军诗人特意提到了家乡的富士山。在诗中道灌称自己的家居为庵颇有意味。德川家康在建造江户城以前,今天的东京是军队大本营,武将太田道灌的家宅未必很大,但将其称为庵时,便不由地使人联想起出家人居住的简陋的小草房。道灌那诗人般热爱自然的精神是与那种人为的、虚饰性很强的事物所格格不入。从道灌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所居住的“庵”一定是同松原平原相连,临近那浪花拍打的岩岸,透过窗棂可远眺富士雪罩山颠的雄姿。这一“庵”同周围的景物极其融洽。道灌的自然观反映出了以热爱自然、寻求与自然共存的日本民族性格。

  宏伟雄壮的高层建筑物在大自然中显得格外刺眼,它与周围的自然万物格格不入,从实际生活的角度讲,固然有其实用的一面,但却毫无诗意可言。尤其是以脱离自然的醒目事物所构成的人为建筑,明显地降低了其艺术的存在价值。只有当其成为废墟,不能再继续使用时,才开始演变为自然事物,供后世的人们欣赏玩味。这种玩味往往多是同历史意义相关联的。

  后土御门天皇对道灌设置在武藏野的城池一定是反复地查询。日本是一个多山的岛国,平原不多。武藏野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天皇长期居住在四面环山的京都,因此对武藏野平原的宽广的兴趣之浓是不难想象的。道灌用下述和歌回禀了天皇:

  露水难存时,骤雨从天降。
  武藏野平原,比天还宽广。

  此诗中包含了道灌的智慧和良苦用心,皇帝闻此极为感动,回赐了这位关东出生的武将一首诗。

  原思武藏野,茅萱覆平原。
  闻此和歌后,始知百花妍。

  道灌是在日本人中颇受敬仰的英雄。但不幸的是他生活在足利幕府走向末路的战乱年代,被叛徒用卑鄙的手段暗杀了。死前,他留下一首辞世之作:

  时至昨日间,心被莫妄填。
  今朝破执妄,豁然天地宽。


  太田道灌既是骁将,又是诗人。在他出生的地方,可以欣赏到碧蓝的大海和映衬于浪花之间的白雪圣峰。尽情地享受自然,使他免去了许多烦恼。而“雨月”这一故事中住在破陋茅屋的夫妇,却在如何欣赏皎洁的明月和潇潇细雨的问题上烦恼不已。但是,在这茅屋与自然之间的烦恼之中,却充溢着同道灌相似或者可以说是超越了道灌对自然的浓厚情感。在这“烦恼”中,日本民族热爱自然的心情被展示得淋漓尽致。下面我向读者简单讲述一下《雨月》的故事。

  《雨月》是以西行法师在云游途中所见所闻为题材编写的“谣曲”。一天夜里,西行来到一户人家求宿。破旧不堪的房屋中住着一对老夫妇,老头以家居破旧难以待客为由加以拒绝,老太婆见是一位云游僧人,便动了留宿之念,但她也深知此陋室难以留客。草屋之所以破旧,是因老妇人酷爱月光,以至不愿修那已漏雨的屋顶。老头却极为喜爱听那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但屋顶破漏,却很难欣赏到这悦耳的音响。要看月光,就不能修屋顶,时已入秋,正是赏月的好时光,但坐在屋中静心倾听秋雨敲打草屋顶的音色亦为一大乐事。老夫妇俩认为,这一矛盾若不解决,便无法留客招待人家。于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葺顶与否搅心肠

  西行闻听,不禁失声叫道:“真是一个好下联。”老夫妇闻听道:“法师精通诗词?“万望不要嫌弃,定要赐一上句。如能应允,愿借宿于你。”西行听罢,顺口朗出:

  赏月听雨欲同享

  西行被请进了草屋中。夜阑更深,月光皎洁,银光撒满了山野,也照进了草屋。突然,骤雨突降,林中嘈杂。那是打在茅屋顶上雨滴宛如枯叶发出的声响。风停时,天空益发澄透明亮,这是一场落叶之雨。

  风吹叶落降,
  雨打茅屋上,
  二者声相似,
  难分风雨响。
  (源赖实)

  秋之落叶,屡屡唤起热爱自然的日本人的诗情,令人想起独居;将人引入瞑想的境地。西行也深深感到了落叶的声音。在山中闲居时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叶飘零,分不清是落在屋顶还是雨窗上,宛若秋雨淅沥,将诗人惊醒。那传送秋之心声的落叶之声,令孤独的旅人陷入久久的幻想。下面这首诗不止是描写了秋天,也反映出了诗人的心绪:

  疑是花雨落,
  惊醒床上客。
  细细潜心听,
  风吹秋叶过。
  (《山家集》)

  在实际生活中,雨往往给人带来诸多不便。但在日本、中国的诗歌中雨的描写却屡见不鲜,特别是日本的那种润物细无声的雨,仿佛是在向我们悄悄地倾诉着大自然的秘密。下面让我们来看一看西行是如何听雨的吧!

  春雨悄然降,
  顺檐落地上。
  寂静从天至,
  不为人所知。
  (《山家集》)

  若想真正理解春雨的诗和哲理,你就必须到日本去住,并且要住在那面对一小块草坪和水池的六铺席大小,稻草葺顶的房间。那样就会像诗人西行所咏的那样“不为人所知晓”地深刻理解自然。

  道元是日本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下面这首诗是在他的作品中户为人知的一首。在此,顺便引用如下。

  生死可怜云变更,
  迷途觉路梦中行。
  唯留一事醒犹记,
  深草闲居夜雨声。

  梭罗(Thoreau1817—1862)在他所著《沃尔登的森林》一书中几次暗示出,每听到雨声就会唤起他心中的宇宙意识和情感。

  “我没有感到寂寞。至少没有被孤独所袭扰过。但只有一次,即来到这森林两、三周以后,有那么几个小时,我感到一个人要想安静和健全地生活,同邻居的友谊是极为重要的前提。一个人独居总会感到无聊。有时,自己意识到情绪有些紊乱,但也预感到不久即会恢复理智。当时,在静静的雨中,我的脑海中充满了这种想法,突然我觉得我从这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从我家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致中,感受到了和平、友好和给予自己力量的氛围。一种难以言表的无限亲近。那种对邻人的情谊及对他人帮助的期待是那样的愚蠢。自那以后,我对邻人再也不去想,而是从一片片松叶中看到了自然对自己的善意,并且感到这善意扩展开来包容了我。我感到被人们习惯地称为荒凉的风物,是一种非常令人亲近的存在。自己最亲近的不是骨肉同胞和亲戚,而是大自然。因为任何自然景物都不会让我产生疏远的感觉。”


  下面顺便提一下,在十九世纪,东方的思想和感情是如何渗入到美国人心中的。

  由康科德的诗人、哲学家们发起的超验主义运动,(提倡直觉、超感觉的爱默生一派的哲学——原译者注)今天在美国仍有影响。必须承认,美国工商业方面的发展,在东方具有二十世纪的意义。同时,也吸引我们东方人崇尚欧美的知识财富。

  1844年,爱默生在反驳卡莱尔指责其过于陷入超人的思索时,讲述了如下引人注目的语言:

  “您责备我时时陷入一种犹如碧蓝的天空那样虚无缥渺的毫无意义的理想主义之中。但是,如果说这是由于偏执所致,那我实际上比您所考虑的更严重,陷得更深,我所抱有的令人愉悦的梦想,是纸墨难以表达的,更何况易地去实践了。我毫不认为陷入这种瞑想有什么不好。这理想尚未占据我的家和储蓄室……我只是在梵天的隐居之处,参拜久远的佛陀。”

  爱默生的所谓“如天空般虚无的理想主义”是意味深长的。很明显,他是在指佛教的空观论。这是佛教思想的基础原理,是禅和神秘自然观的出发点。对这一教理的精神实质,他究竟深入到何等程度,并不了解。但是,从另一方面讲,代表了美国人心理的,超验主义的主要人物爱默生竟然对东方的幻想暗暗地进行了探讨,这是足以令我们惊叹的。我在学生时代阅读爱默生的著作时曾颇有感触。现在我明白了,当时自己虽然是打算研究美国哲学家,但实际上仍是在寻找东方的思想意识。自从这一意识在东方人心中觉醒以来,自己的心中也同样在萌动这一思想。现在自己正在挖掘寻找这一意识。为此,对亚马逊河有一种亲近感。那时,自己正在和自身成为知己,至于梭罗也完全相同。他与西行,芭蕉等诗人的亲近性,以及他自身虽然尚未意识到,他对自然那东方人般的感受是任何人都承认的。

  结束此章之前,我再介绍一下禅僧们熟谙的一位禅师关于雨的语录。

  一个雨天,镜清(唐末五代僧人)问弟子:
  “门外是何声音”
  弟子回答:“刷刷的雨声”。
  弟子的回答是诚实的,其实镜清在发问时也已知晓是雨声。但他却是这样断的此案。
  “无论何人,只要心中不静,就会一味追求外物,忘掉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记棒喝。外界声音倘不称作雨,那究竟是何物?是追求外物?抑或是自我观念混乱?到底意味着什么?

  雪窦(宋代人)颂此案曰:

  “虚堂雨滴声,作者难应酬。”

  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对自然的态度确有其神秘之处。但东方的禅师已远远超过了他们,而且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在考虑禅师教诲时,此刻倒正当其时,姑且让雨再下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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