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將蕪胡不歸

松烟

胡不歸


　　予讀陶集，略見上錄，遇不能解，即檢羣書，別其資料，分類而萃編之，爬梳剪裁，亦不無微勞矣。所懷之企圖，乃擺落悠談，再現五柳之全貌，洗滌污穢，重沐栗里之真風，然曰能淹而貫之，條暢無礙，達乎園田之充實，煥兮松菊之芳馨，則吾豈敢。古今論陶浩如煙海，即陶學名家亦未必能窮盡之，況一普通讀者乎？掛一漏萬之譏，尚恐不免，安可以此嘩世哉！
　　陶集文章無多，而是書所述，亦非篇篇皆及，懷景慕之心者，當取其集讀之，觀停雲於南山之端，聆鳥音於孤松之下，臨清流於菊黃之日，披好風於苗新之時，或有可得也，過此，吾尚何奉乎？才大如蘇子，非至晚年，拽杖逍遙於南海水天之間，與田父野老班野荊而話桑麻，遺世事於子虛，擲機心於烏有，亦不能解五柳之趣也。然坡翁雖解其趣，亦不能造之，可知淵明之趣，微矣遠矣，蔑以加矣！
　　晉宋之交，邦國分崩離析，生民流徙塗炭，公門懈廉讓之節，鄉論廢月旦之評，執政惟望族，寒門稀高品，世運之貧乏，無過於是者，然亦因之而鑄成風流之形神，前之嵇阮，後之陶謝，高情逸韻，渺乎無儔。然是中能作後世楷模者，惟淵明焉。步止於斜川，夢到乎羲皇，身臨南窗，思接東户，騁誇夫之宏志，奮精衛之勁翮，惜荊卿之奇功不成，美二疏之謙退有節，躬耕荒山而有飄然高舉之势，徘徊三徑而懷天際雲霞之想，耳無喧於車馬，目何羨乎華軒，脫落世氛，蔑棄樊籠，虛名且付於濁酒，衆善無先於任真，直達信仰之境，於審美情境中再造孤獨個體之豐富內涵，使後世欲求存在之真意者，知所取則，囚外在之陷阱者，困而不惑，所謂「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其功業之魏魏，豈不在秦皇漢武之上哉！
　　余以斯言質諸友人，彼曰：孟子有言，盡信書不如無書，則盡信古人亦不如無古人也。今去淵明之世，已逾千載，吾人所缺者，非小國寡民之遐想，乃民主自由之精神，子舍憲政法學而不論，偏抱殘以守缺，非假復古之名，以行欺諛之實乎！今已有人倒行逆施，欲復興儒教，寧不知儒學於古且不為教，何能為教於今乎？汝不思斬其轅而拔其幟，反推波以助瀾，真益吾憂也。且彼淵明者，名列高賢之傳，事載隱逸之篇，無聊者圖其形，好事者和其篇，然棄機事而不為，等耕耘若遊戲，世亂不濟，民窮不解，逡巡東皋，逍遙斜川，菊黃則遙望白衣以送酒，苗青即盤薄北窗以賦詩，自比於歸岫之雲，入巢之鳥，自吾觀之，直一自了漢耳，天地何須生此人邪？其遺於世者，除一醉石，數篇酒詩，半籬黃菊，一段閒情，更有何物哉！
　　今吾國之民，病寢數十紀而初醒，睡眼朦朧，見光即喜，弱骨支離，覩坎則驚，煤礦日添屈死之骨，學界時漏剽竊之風，書腐吏之名，早謦西川之竹，決東江之水，難洗雲門之腥，子不倡讜言於斯時，反尋「超女」於中古，曰汝非幫閒者流，誰其信之！有志於世者，當尋理治之科學，溯源於希臘，問津於羅馬，遊觀維尼斯，取道日內瓦，回翔英吉利，盤旋歐羅巴，終而駐足於美利堅，察其三足鼎立之憲政，考其元首、議會、民衆之混合，各州、縣、镇之自治，思平衡政體、和諧社會之法則，於吾國吾民之未來，或有當也！焉能掘腐鼠而潤色之，抽陳編而彌縫之，若淵明地下有知，聞吾輩猶奉以為師，寜不為我等媿耶！
　　余聞此言，不禁莞爾，曰：甚矣，子之固也。子於陶集，狎玩亦久，寧不知《歸去來辭》乃不服從之文獻乎？寧不知《歸園田居》乃非暴力之不合作乎？寜不知《三笑圖》乃宗教寬容乎？寧不知《桃花源記》「無君無臣」乃平等之理想乎？寜不知「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乃自由之精神乎？寜不知與子書「此亦人子，可善遇之」乃博愛之襟懷乎？法蘭西革命所能貢獻於世界者非此乎？寧不知淵明畢生所實踐者乃自治藝術乎？寧不知民主之政治必以自治為基礎乎？不能自治而欲治人，寧不陷權力之糞溷乎？是以處今之世，以淵明為師，非效其飲酒也，非擬其採菊也，非法其耕耘也，非和其詠歌也，乃學其自治之藝術也。然淵明所以能領悟自治之藝術，並實踐之，且將其體驗向外界以言說之，亦非偶然，嘗試探之：
　　古往今來，論對女媧氏後裔之浸潤，無過於周孔者，周公多材多藝，佐武王以滅商紂，相成王以治周原，遣伯禽以巡魯國，其微言大義，孔子受之。孔子生而無位，故汲汲於世，乃聖之時者，故於士君子用世之道，論之備矣。所授四科，皆從政之要，故弟子之賢者，皆具理治之才德。蓋孔子所處之世，草昧初辟，邦國衆多，即雞鳴狗盜之徒，亦入四公子門客之列，可謂士無賢不肖，皆有進身之所也。是以孔子於士之不能表見於世者，並無詳論，雖高伯夷之風，而不以荷絛耕耘為貴，周遊列國，垂垂老矣，始頹然而返，使雅頌禮樂各得其所，並撰《春秋》，使亂臣賊子知所畏懼，其救世拯溺之心，一以貫之，可謂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矣。
　　逮嬴秦之亂天季，六合混一，列國煙飛，百家之勝談，三代之禮器，皆廢而不用，坑儒士而任刀筆，迤儷而至兩漢，文人學士始有不遇之歎焉。董生倡之於前，馬遷迹之於後，即淵明亦染翰慷慨，屢申而不能已也。士之處世藝術，不外兩途，觀孔氏書，用世之法，璨然備矣；然不用世之法，所論未詳，即有所論，亦無親身體驗以證實之，致「獨立不懼，遁世無悶」之旨，殊難法則。屈子欲遠遊以散離憂，賈生賦鵩鳥以解憤懣，楊惲擊瓦缶以遣索居，此皆未得中正者也。及竹林七子出，取濁釀而棄禮教，肆狂言以敵物語，迹類曠達，而心懷交戰，故或途窮而痛哭，或撫弦而悔恨，此孔子之所謂「狂簡」，過猶不及者也。
　　晉宋之前，文士稍得隱居況味者乃揚雄，草《玄》以擬《易》，撰《法言》以匹《論語》。性嗜酒德，作《酒賦》以難法度士；家貧，作《逐貧賦》以解嘲。又嘗作《反離騷》以吊屈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蓋已得處己之道。今觀陶集，於子雲頗致傾慕，非偶然也。然惶懼投閣之迹，《劇新美秦》之譚，雖曰微瑕，亦不能為其諱之。若梁鴻、嚴子陵等，高風邁古，清譽鑠今，然本無意於世，且勿論已。故曰：士不用世之道，直至淵明出，始粲然成章。後人循迹以逑，達乎栗里，亦可止步。過此以往，則桃花流水，別有天地，迥非人間矣！
　　吾友哂之，曰：子言辯則辯矣，似能屈人之舌，然不足服我之心。曰淵明已得不用世之道，吾且信之。吾所疑者，古之不用世者多矣，《論語》之楚狂接輿，《孟子》之陳仲子，《莊子》之漁父，見諸經傳，班班可考。梁鴻仰慕前世高士，為四皓以來四十四人作頌，皇甫謐《高士傳序》曰「梁鴻頌逸民」，即此也。嵇康繼作《聖賢高士傳》，「撰錄上古以來聖賢隱逸、遁心、遣名者，集為《傳贊》，自混沌至於管寧，凡百一十有九人。」孫綽亦有《至人高士傳贊》二卷。皇甫謐作《高士傳》六卷，《逸士傳》一卷，《高士傳序》曰：「采古今八代之士，身不屈於王公，名不耗於終始，自堯至魏，凡九十餘人。」則淵明之前，高人逸士固不勝書矣。他且不論，即管寜謂其未得不用世之道可乎？
　　予應之曰：子未觀是書之序乎？淵明之前，高人勝士多隱深谷而棲岩穴，卜肆以藏身，鬻藥以謀生，種瓜東平，耦耕曠野，亦自適其適而已，無室家之累，棄昌族之心，故能優遊不迫，與世無爭也。即范蠡，侶美人以游江湖，賈贏餘而稱陶朱，此乃肥遁者，常人安能及之！管寜誠得道君子也，然其何以得道，未嘗言之，且其人恒懷矯世厲俗之心，安見其自治之藝術哉！後世所以稱道淵明者，因其膝環五子，室無萊婦，雖窮困至於乞食，病患漸就衰頹，猶能得生存之樂也。且其樂非盲者聞笑，孺子觀場，乃得諸耕耘之體驗，萬類之探究，存亡之思考，形影之領悟，故其樂乃真人之樂也。尋常者流，欲成就原本所是之人，可謂難矣，先儒嘗曰：「苟日新，日新，日日信。」然吾輩身處樊籠，耳喧車馬，苟一日非，則日非，日日非也。而淵明既知今日之是，旋祛昨日之非，竟成就之，且不假外力，不祈衆譽，以負耒荷鋤之事業，敵立國安邦之霸圖，並使種豆植桑之歌詠，美逾清廟朱瑟之喧嘩，不其遠乎！
　　福哉，靖節翁，所處之世，雖大偽斯興，相較唐宋，猶為古樸，故成就原本所是之人較後世為易也。尤妙者，淵明不自秘其術，假數篇田園詩，一首《桃源記》，將自治之心得託出之，似漁人所刻之標記，果而循是以求，雖不能至，亦不遠矣。昔陳寅恪誄王靜安曰：「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歴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王氏能否當此讚譽，後學淺知，非敢擬倫。予所信者，欲學淵明，必法其「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失此二者，去傀儡土偶也幾稀，欲求詩意之栖居，猶南轅而北轍也。
　　予友三思頷首，繼曰：雖然，吾尚有惑焉，自朱熹云淵明所說者老莊，近世學人多承之，蓋其神辨自然之說，大化遺情之論，與莊周近之；陳寅恪則云淵明所創者乃新自然主義，以祛竹林七賢代表之舊自然主義，是淵明儒道交融，彼此潤色，于學林已成共識。今更有好事者拋鴻篇而擲彩筆，曰淵明於釋迦亦興復不淺，吾心知其非而無暇辨之，觀汝《讀陶》，持淵明醇儒之見，美其值玄釋猖獗之世，猶持兩漢經學傳統於不墜，得非貴儒而輕玄釋乎？
　　予曰：唯唯，否否。予持此論，非尊儒學而輕玄釋，予於此三道，皆素未究心，予所貴者，獨立不懼，一以貫之也。淵明總角聞道，於先儒抱殘守缺之精神，恒贊慕之，焉肯見異途而改初心哉！玄釋二學，逮至晉宋，舉世尚之，若淵明當衆人皆溺之時，未能砥柱中流，亦效飛花以逐狂水，則其獨特之人品與詩品，將何以鑄之？淵明詩品之高絕，賴其卓異之人品，而其人品之清真無匹，非高尚思想以為支撐，能之乎？有識者嘗曰：吾國徘徊數千年而不進，積弱如此，有一根源，即無宗教之忠誠也。予三復斯言，長太息之。
　　當戰國淆亂，有孟軻守儒家之說以距楊墨矣；及大唐中興，有韓愈據仲尼之道以排佛老矣；東坡所謂「道濟天下之溺」者，即此也。惜天下滔滔，似此二子者，曠千載而難遇也。若淵明亦出入佛老，雖以儒學為本，其精神之境界亦不能干青雲而直上，令後世難以企及。觀東坡亦可見之，早年禮敬於周孔，中歲旁通於莊周，晚節周旋於釋氏，賴其才高學博，可以周流無礙，然詩亞於杜少陵，文弱於韓昌黎，書不匹顏真卿，詞難壓辛棄疾，何哉？蓋三道之逡巡不及一道之精深也。即王右軍、李太白似專意於道家，其詩書亦非東坡能比。如王右丞、柳宗元，偏重釋氏，其詩文之境界，東坡寧不慕之！博而不精，雜而不純，此三蘇之蜀學所以不及二程之洛學，程朱之理學又不及鄭玄之經學也。
　　多元文化有益於羣體，此不待言者，然個體性格欲造崇高境界，尚須精神之獨立，惟個體樹獨立之精神，羣體之多元思想斯趨向真實，若人皆徘徊於歧路之間，亦僧亦道，時儒時俠，則素心純學之士何從求之？無素心純學之士，則各派之精微以何見之？各派之精微既渺不可求，必退而折中之，失其特性孤旨，則文化之多元實不符名可知矣！若能於各派之外別開一流，採他家之枝葉以點綴之，或有可取，然此惟先知聖子能之，賢者無與焉。《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吾於淵明，益信之矣！《書》又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羲皇之高風，大同之理想，經六朝而不泯，實賴淵明之力也。
　　予本非學界中人，撰寫此書，近世之著述，幾無參考，時人之高論，何暇稽核，倘有博達之士肯以誨之，發曲學之蒙，補是書之闕，非惟淵明之功臣，即我等鄉野僻人，與有榮焉！雖然，今之論陶者，或取西人之說，譬諸接受美學、比較文學、精神分析學云云，加諸淵明，摛辭如楚雲，霈然成巫雨，然詳審其義，則膠柱刻舟，削足斷頸，安可勝言！甚有謂淵明任真抱朴，安貧守素，乃莊老之餘緒；銜戢知謝，冥報相貽，乃釋家之勝談。不知質文素繪，辨自尼父；銜草結環，說於上古。制樊籠以驅麋鹿，設釣餌以役魚蝦，不以陶心替我心，反將我意作陶意，此非吾輩之師，實乃淵明之敵，凡我同人，鳴鼓而攻之可也。
　　吾友既聞此言，拱手曰：果如此，吾無間然矣，田園將蕪胡不歸，當今之世，欲求自治之功夫，詩意之栖居，舍淵明其誰也？吾將惟陶翁之籃輿是瞻焉！

iloveta1

呵呵，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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