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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与诗——文人生活对艺术的渗透(2) 刘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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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2 14:3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刘学忠 

  
    二、清

  清,是茶的精神与本质,饮茶是近世文人表现清的一种生活表象。唐宋文人在咏茶时,都重视其“清”的特点,抄录数条于下: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颜真卿等《五言月下啜茶联句》)

  “此物清高世莫知”(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数朝诗思清”(李德裕《故人寄茶》)

  “五碗肌骨清”(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羡君潇洒有余清”(欧阳修《和梅公仪尝茶》)

  “愿携茶具作清欢”(梅尧臣《依韵和吴正仲闻重梅已开见招》)

  “更作茶瓯清绝梦”(陆游《夜饮即事》)

  “故人气味茶样清”(杨万里《谢木韫之舍人分送讲筵赐茶》)

  清,是中国古代美学中一个很重要的范畴。清的意蕴十分广泛,清之美,在古代有一个演变过程。其基本意义是“澄水之貌”(《说文解字》),后由水而延伸及一般之物,再由物延伸到人。由人之形清,演变为人的道德品质的清白,进而演变为魏晋时高风绝尘、神逸气朗的人物美——精神气质美,由魏晋人物美再演变到中唐两宋,清美便延伸到文学艺术领域。古代有过两次清美崇尚浪潮,一次在魏晋,一次在中唐两宋。前一次重在人物美,后一次重在文学艺术美。两次清美的特质是有差异的,若就饮料所体现而言,前一次清寄于酒,后一次清寓于茶。两次清美特质的差异,可从酒茶之清的质性区别中窥其一斑。就质性而言,酒之清在于厚。酒是由谷物发酵酿制而成的,酒液的构成成分中五谷汁液多而水分少。对于酒来说,水分愈少,则质地愈醇正、愈清纯。薄酒则质浊。而茶之清在淡。茶是由水烹瀹茶末或茶叶而成,茶液的主要成分是水,茶汁是轻而淡的。对于茶来说,茶多汁重则质浑味苦,茶汁淡则质清味甘。故而酒、茶之清在质性上恰恰相反,酒之清体现于醇厚,而茶之清体现于轻淡。酒茶之清,体现了两种不同的美学精神,概而言之,酒之清表现了古典美,而茶之清则代表了近世美。

  茶之清,在诗歌创作中的具体表现和作用,可从以下几方面细论之。

  首先表现在清思。饮茶能“荡昏寐”(《茶经》)而使诗思清晰的功能,诗人们早就发现了,唐人李德裕(一作曹邺)诗曰:“六腑睡神去,数朝诗思清。”(《故人寄茶》)秦韬玉诗曰:“洗我睡中幽思清,鬼神应愁歌欲成。”(《采茶歌》)宋之梅尧臣、晁补之、陆游,也都指出茶在创作中有“毫盏雪涛驱滞思”(梅诗)、“排遣滞思无立锥”(晁诗)、“灵味一啜驱昏邪”(陆诗)的作用。多饮茶,“令人不寐”(《茶经》),能使诗人大脑处于长久持续的清醒状态:“啜多思爽都忘寐,吟苦更长了不知。”(宋人赵抃《谢许少卿卧龙山茶》)“东坡调诗腹,今夜睡应休。”(苏轼《赠包安静先生茶二首》其一)苏洵也有“碾尝终夜骨毛清”(《蹇蹯翁寄新茶二首》其二)的体验。饮酒使人肠胃昏浊,亦阻滞诗思的清畅,故诗人好以茶“洗诗肠”:“为烹茗碗洗诗肠”(杨万里《清明果酒饮》其)、“玉瓯冰乳洗诗肠”(张可久:中吕〔红绣鞋〕“集庆方丈”)酒醉思昏,亦须清之以茶:“茶爽醉魂醒”(陆游《小憩卧龙山亭》)。
  茶不仅能使大脑清醒,还能使大脑兴奋,这有助于诗思的勇健和灵感的生发,能“资诗笔思无涯”(宋人余靖《和伯恭自造新茶》)能“笔阵陈兵诗思勇”(耶律楚材《西域从王君玉乞茶因其韵七首》其七),能使“诗肠濯涤,妙思猛起。”(周履清《茶德颂》)

  茶由于能使大脑清醒而且兴奋,便有助于创作过程中冥搜潜索,充分调动大脑中各种知识贮藏来为创作服务。卢仝茶诗曰:“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黄庭坚、杨万里、元遗山等亦有“茗搜文字响枯肠”(黄诗)、“为搜孔思搅周情”(杨诗)、“诗肠搜苦怯茶瓯”(元诗)的诗咏。“搜”字,传神地表达了茶后诗思的活跃而锐利,胸中一切诗材无所隐遁遗漏矣。



  茶之清思,具有冷静的特点。茶的兴奋与酒不一样,酒的兴奋由于血液循环加剧、心搏加快、体温上升所导致,表现为意气情感的摇荡勃发:而茶则主要是大脑的兴奋,大脑愈兴奋,情绪愈平静。酒,是热性的兴奋;茶,是冷性的兴奋。酒后作诗,“百川皆乱流”,诗思如惊风急雨,飘忽无端;而茶后作诗,则能沉思静虑,安排精密。唐人李中的“静虑同搜句,清神旋煮茶”(《宿青溪米处士幽居》),即写饮茶后清神澄思去“搜句”的冷静创作状态。陆游对酒后茶后创作状态的差异也深有体会,其《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诗曰:“自烧沉水瀹紫笋,聊遣森严配坚正。追思昨日乃可笑,倚醉题诗恣豪横。”所谓森严坚正者,乃与豪横相对,言其安排严整。又《大雪歌》曰:“石鼎煎茶且时啜,题诗但觉退笔锋。”所谓退笔锋,即不似酒后所作的锋芒毕露,而是沉敛平静。酒后诗思快而“乱”,茶后思路敏捷而有序。酒发天才之性,茶助人才之思。酒后灵感,不思自来;茶后灵感,思而忽来。

  由于创作思维的冷静沉潜,故而作诗不是天马行空式的虚浮,而是细致入微,将创作注意集中到细微处,对句、对字,悉心“琢”、“炼”:“香浮鼻观煎茶熟,喜动眉间炼句成”(陆游《登北榭》);“诗琢无玉瑕,文字搜奇怪。”(梅尧臣《答宣城张主簿遗鸦山茶次其韵》)务使诗歌达到“诗成句法规正邪,细窥不容铢两差”(惠洪《和曾逢原试茶连韵》)的工致细密的精美境地。

  茶之清思的特点,使诗歌创作的理性思维成分增多,而形象思维特点有所减弱。茶之清思,使诗歌更加精致了,但也有伤于意境的浑成。清思,使诗歌创作的书卷气、文雅气加重了,但性情的成分却减少了。

  其次表现在清形,就体格骨相而言,中唐以后之诗,渐改盛唐的雄壮粗犷,而变得工秀小巧、清寒瘦硬。茶形的特点与之相通。苏轼的“列仙之儒瘠不腴”(《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言其瘦;杨万里的“上山摘芽得苦硬”(《谢木韫之舍人分送讲筵赐茶》),言其硬;而茶形之小及茶性之寒自不待细说。茶形诸特点,即茶形之清。陈衍评宋诗,谓之“清而有味,寒而有神,瘦而有筋力。”这不也是在评茶吗?

  诗形之清,就工秀小巧而言,典型地体现在近体诗上,大历十才子即已肇始其端,施补华《岘佣说诗》中便指出“大历钱刘”之诗形是“清气中时露工秀”。后来元白律诗,承其形制。形之清的瘦相、寒相,苏轼“郊寒岛瘦”可谓一语中的。韩愈、孟郊的“横空盘硬语”,其实是在硬字上下功夫,孟郊之硬,骨格小,而退之硬,骨格大,但都属于瘦硬之美。如果说大历十才子的形清以工秀为特点,中唐元和长庆之际的形清以瘦硬为特点,则降至晚唐便以寒俭为特点了,显出枯涩、寒苦、幽僻、细弱之形态。苏轼《东坡志林》论司空图诗,“恨其寒俭有僧态”,“寒俭”,即僧之清,晚唐诗可谓是茶、僧、诗一味且一形了。元倪瓒的“神清又似孤山鹤,瘦骨伶仃绝爱僧”(《静寄轩诗三首》其三)也是以寒瘦为清。而韩偓等尖新清弱的诗形, 更宛然女性线形的词的形制了。

  宋代,对中晚唐几种清形的继承,各循其性情之所近而趋尚之。江西诗派尚瘦硬,近中唐:四灵“复就清苦之风”(严羽《沧浪诗话》),近晚唐:梅尧臣的“苦硬”及“以琐屑为清新”(纪昀评其《闲居》)的形相,在于中晚唐之间。

  再次表现为清境。茶之清体现于诗境,主要是清寂,类乎禅境的空寂。得此清的,首先是僧人之诗,《诗筏》曰:“唐释子以诗传者数十家……尝见刘梦得云:‘释子诗因定得境,故清。’”定,即禅定,定境之清,即清寂、空寂。黄宗羲亦云:“诗为至清之物,僧中之诗,人境俱夺,能得其至清者。”(《平阳铁夫诗题辞》)人境俱夺之清,也即是禅境的空寂。受僧诗清境的影响,士大夫文人所作的具有禅味禅趣的诗,也染上了这种清寂。清寂、空寂之清境,着意排斥鲜活生动的人世生活,而追求那种没有“人间烟火气”的诗境。方回曾说:“晚唐诗料,于琴、棋、僧、鹤、茶、酒、竹、石,无一篇不犯。”(《瀛奎律髓》)而这些物事,在文人眼中都是清物,朱权《茶谱》“茶架”条曰:“予制以斑竹、紫竹,最清。”对空寂清美的崇尚,是晚唐文人心胸浅狭,而崇雅尚格的体现。诗境愈空寂,诗格愈高,所谓“诗无僧字格还鄙。”(郑谷《自贻》)





  空寂的禅定之清,到宋代便失去了魅力,“九僧”便遭到了许洞的嘲弄(见《六一诗话》)。在郁郁乎文哉的时代,诗境之清以另一种新样的面目出现,即以书本为诗。宋诗不以现实生活为源,而以书木为源,非是宋人不知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认识到,越来越世俗化的现实生活,与诗的古典形式已不相和谐,以现实生活入诗,往往容易显露出村形俗相,宋初盛行于官僚士大夫之中的“白居易休”,即流为“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式的粗鄙诗风(见《六一诗话》)。那么出路在哪里?只好向古回归,一头扎进书本中去,用“陈言”之“灵丹”,来消除“人间烟火气”,以期达到格高韵远的古雅的清境,所谓“搜肠搅文字,毋乃太清邪”(刘克庄《隔竹敲茶臼》)。这种清空古雅的清美追求,以黄庭坚及江西诗派为典型代表,苏轼说他初见鲁直诗文时,“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答黄鲁直书》)又在《东坡题跋》中说:“鲁直诗文如蝤蛑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徐积亦称“鲁直诗极奇古。”(《节孝先生语录》)知乎清之境的发展,便能更深一层地了解宋代诗人的处境及其探求诗歌发展路径的努力。

  再次表现为清味。味清,也是由茶带来的审美趣味的新变化,前文已论说过茶味诗味之厚薄,这里延伸一二。茶味之清,首先表现在淡,淡是文人茶味的根本特点。这种淡,不是寡淡,而是轻淡,其味觉是丰富的,味感是微妙的。中唐以后、尤其是宋代形成的对淡美的崇尚,既与近世文人志气性情渐趋平易浅近有关,也与“身世洒落,神观冲淡”(黄儒《品茶要录》)的气质美风度美相表里。茶味之清,又表现在苦。淡得带苦味儿,是中唐以后尤其是宋代诗歌淡美的特质,这是近世文人由神圣坠入平凡以后既苦涩而又新鲜微妙的心理体验:“还是诗心苦,堪消蜡面香。”(齐己《谢*[氵+邕]湖茶》)闻一多先生在论晚唐诗人贾岛时说:“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见《唐诗杂论》)中唐时开始出现苦吟诗人,而苦吟诗人的诗多追求清苦味,所谓“酸吟尚极清。”(贾岛《病蝉》)宋代诗歌淡美风格之代表梅尧臣的诗即是苦淡,欧阳修的“近诗尤苦硬”(见《六一诗话》),道出梅诗——也是整个宋诗平淡之味的特点。宋诗淡得苦,既是文人生活的反映,也是艺术上刻意追求的结果,刘溪须即曾说黄山谷“宁苦勿俗”(《退庵随笔》)。宋代文人,对这种艰难锻炼出来的淡淡苦味儿,是非常醉心的,那是宋人诗味的精髓!方回说近世有以“苦涩以为清”(《桐江集》卷三“跋遂初先生尚书诗”),其实晚唐两宋已开其风气之先矣。

  茶在新、清之外,还有一个禀赋,是灵。韦应物《喜园中茶生》称“此物信灵味”,《东溪试茶录》亦曰:“庶知茶于草木为灵最矣”。茶之灵与中唐以后诗人所追求的“趣”有着相通之处,茶是“至灵之物”,而趣是性灵的闪光,是“凭灵心妙悟的”(朱光潜《诗论》),诸如理趣、情趣、意趣、物趣、野趣等,都是诗人对审美客体的一种灵性独具的解会与妙悟,从而生发出新鲜而具有启示性的趣味。有了趣,才有诗味。宋代以来标举性灵的诗人、文人,如杨万里、永嘉四灵、公安三袁等,都是酷嗜茶茗的,古代的小品名家差不多都是茶客,甚至到近现代的周作人等,也是嗜茶的,大概是饮茶有助于性灵生发的缘故。

  茶文化对诗歌的影响,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限于学力,先作此初步的探讨。诸如饮茶与“茗赏”审美形态等问题,且待以后作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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