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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听潘天寿先生讲作诗(林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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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2 15:20: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林锴 2004年8月


  
  从孩提起,我就喜欢东涂西抹地作画,攒钱买了一部《马骀画谱自习大全》。其中有两册《诗情画意画谱》,每一页引一首唐诗,配一幅图,都是山水画。我读诗就从这时开始。后来逐渐觉得总抄别人的诗来题画,不是办法,诗也应该自己作。于是开始要学诗。求学时代,曾为我改诗的有两位老师。一是念初中时的游老师,游师年轻而富诗才。所改动的字句,我至今难忘。另一位便是我念艺专时的潘天寿老师。
  艺专的诗课,都是请浙大教授来讲授的。有一学期,潘师亲自来讲。潘师讲诗,看来并不备课,即兴发挥。开头,他先让我们练习作对子。他标出七八个词语,让我们对。我那时,年轻气傲,心想诗都作得百多首了,还让我对对,一时恶作剧,全给对上药名。他出“野花”,我对“甘草”;“红杏”,我对“乌梅”;“碧桃花对红药水”;“七香车”,对以“五味子”……只有“湿雨衣”,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药名,就给对上了“洗脚汤”。第二次上课,潘师指出作诗应以美为原则。诗美,也就反映心灵美。失去美,诗便不成诗了。 后来,他出题目让我们学作诗。
  记得有一个大约叫《西湖春早》的题目,我写道:“苏堤二月晓风柔,堤上轻阴露未收。贪逐莺声穿柳树,不知湿尽绣鞋头。”
  潘师阅后,未加圈点,可能觉得此诗吴侬软语、格局狭窄、意境凡近、诗品不高的缘故吧!
  另一课,他出了个《晓起》的题目,我写道:“运(日脚未舒芒,盆蕊微流屋角香。残梦早从鸡口落,空盌犹逗鼠睛忙。云开山色侵窗冷,风引泉声到枕凉。静里光阴浑不觉,一篇恋榻又斜阳。”
  潘师把末句改为“莫教恋榻又斜阳”。一则“恋榻”二字不合“晓起”之题旨,二则意在要求青年珍惜晨光,要有奋发的精神,不要消极睡懒觉,当懒汉。原诗由于末句,情绪疲塌。这一改,通篇精神为之振起。只两个字的改动,气象就迥然不同。
  有一天上课时,我将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下的一百多首诗的一个本子,呈给潘师,请他帮我修改。他不答腔收下了。过了大约半个多月,他把本子交还给我,笑着说一句:“你先看看吧,别人改的地方,未必合自己的心意呀!”下了课,我急急打开本子,细细察看。潘师并没有全改。有加圈点的地方,是他审阅过,并认为可以肯定之处。诗中有两句:“寻花蜂引路,问渡鹭同舟。”他改“鹭”为“月”。批曰:用“月”字较雅,也易合于事实。“月同舟”,境界清幽,的确远胜于“鹭同舟”。又“云密一潭幽,波激千峰碎。迤逦试泉音,纵横辨山态。”他批道:“波”与“泉”意同,是不重复之重复,宜改。并改“辨山态”为“演山态”。“辨山态”是人在看山形的变化,而“演山态”则是描写山势在人面前显示其自身的起伏、伸展诸变化。“演”字不但开拓了空间,也加强了时间的运动感,耐人寻味。另有一联:“戏藻鱼吞影,寻僧佛候门。”自谓“佛候门”颇别致。但我缮写时把“佛”字漏掉了,只剩下“寻僧候门”四字。潘师在“僧”字上头加了个“诗”字,成了“寻诗僧候门”。因寻诗入寺恰又遇着诗僧,诗意就更活跃、更浓了。
  有一首七绝。写作背景是这样:我高中毕业后,曾任职于一个小县。有一天,听说邻近小学新来一位女教师,年轻漂亮。我好奇走去看个究竟。结果是空跑一趟,没见着。回来后诌了一首《不遇》,诗曰:“一缕天香坠广寒,寻来惆怅倚阑干。刘郎自恨仙缘浅,未隔蓬山见也难。”
  潘师阅后,加了个眉批:“青年应以学业为重,勿多作艳体,以堕志趣,至要,至要!”我的整个本子也就是这么一首沾了点“艳体”的边,潘师居然严正指出,生怕我把路子走偏了,用心良苦。    本子内有一首七言古风《郑子》。潘师却十分欣赏。批道:“此诗通首灵活,一气呵成。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可喜,可喜!”这首七古,其实很幼稚,集中已经汰去。潘师认许,可能由于句法比较畅达吧。现凭记忆抄录于后:
  “郑子生来有仙骨,寰中一会骇欲绝。广文才调赖承传,世好迂从固不屑。吟成一卷倚斜阳,蛟走蜗旋能猎碣。闲摹丘壑境尤奇,石塔风霜盘老鹘。一纸图成墨未干,群相喧夺幅几裂。我亦贪书嗜画耽讴吟,徒令佳楮良笺滋疮疖。羡之不已愧转深,洗砚倘容叩灵诀。嗟嗟,百岁人天偶一接,处世况同瓮底鳖。举觞愿共倾所怀,噤若寒蝉我岂悦。奈何开户一揖随长风,愁我空对千山月。”
  我念完高中,因无力升学,家乡又沦于日寇.为了糊口,只好孤身远窜。那时,一个小青年,流落异乡,举目无亲,贫病交迫,诗作中自不免流露出消极伤感情绪,如:“橐笔走绝域,偃蹇入纽硪。
  白日鬼窥衙,败庐狭于舸。看云负手行,依灯抱影坐。机智亡所劳,于兹习慵懒。林鸟出将雏,岩花渐垂果。悠然惬吾适,无欲差免祸。”
  潘师阅后,严肃指出:青年学子,为日后社会之中坚,应重视前程,勿自怨自艾。处逆境要能自宽自拔。意志不因困顿而颓唐,情绪不为挫折而消极。重阅潘师《听天阁诗存》。其全部社会背景及写作年代,都处于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的险恶环境之中,而潘师却始终能保持一种“遍烽烟里花仍好,落屋梁间月正圆”的乐观心态,这是多么难能而可贵啊!
  这些诗皆为少年时所作,今多已不存,只能凭记忆零碎抄录如上。 总之,从潘天寿老师给我讲诗、改诗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我体会到,第一他很注重诗的品味。学诗,先要确立高尚的人格。诗品,亦即人品,诗品要高,先要从人品上求之。其次,学问要踏踏实实地做,一步一脚印。切忌投机取巧,以免误入歧途。其三,情绪要饱满高昂,不染一切狂怪、衰颓、哀怨、低沉的恶习。
  潘师本人的诗风,就是意趣高华,摆落凡近,绝不拾取他人一丝唾馀。立品超、取径高,风规自远,路数就大。至于语言的选取,意象的经营,字句的锤炼,因人而殊,各有偏至,都在其次。其实,一切艺术,都应作如是观,岂独诗学一门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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