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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信手拈来总可惊·潘天寿诗(卢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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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2 15: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卢 炘



内容提要:潘天寿先生诗名为画名所掩,他留世的三百多首旧体诗棱峭横肆,独具一帜,文学价值很高。这些诗既是这位大起大落的艺术家坎柯一生的记录,又是他对人生对艺术精辟的洞察,具有深刻的学术意义。潘诗转益多师,兼有众长,除了雄豪俊逸的一面,又有清淡隽永的一面。其诗形象鲜明,且信手拈来,不加雕琢,纵横健笔,驰骋诗坛。先生兼画家、诗人、美术理论家于一身,其作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又常常蕴涵着画论画理的睿智,十分隽永耐读。


  关键词:潘天寿 研究 诗歌 诗画


  作者简介:卢炘,1944年生,中国美术学院研究学部副主任,潘天寿纪念馆馆长,副研究馆员。
  

      导致潘天寿先生成名的是画,不是诗。世人皆知他是20世纪少有的大画家,却少有人留意他的诗。然而,第一个发现他的绘画天才而给予充分肯定的吴昌硕,却独具慧眼。早在1923年80岁的缶庐老人馈赠阿寿的那副篆书对联,写的便是:“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在赞美画的同时,也肯定了他的诗。那年他26岁。
  或许是向有诗画相通、书画同源的说法,大画家能书一笔好字,吟几首佳诗,皆视为平常事。所以潘天寿先生40年代第一本诗集《听天阁诗存》问世,却仅在一些朋友熟人中流传。没有多少人了解他的诗到底如何。60年代潘先生第二次结集成册,请张宗祥写了序言,准备出版,谁知一场浩劫,他所有的书画均被抄走,正在托人誊抄的诗稿也成了批判的靶子。那个年代,即使是识诗者也说着违心的话。
  直到1991年潘天寿纪念馆编的线装本《潘天寿诗存》才面世。惜潘先生未能见到,他已于20年前在冷寂中辞世。同年出版的《潘天寿研究》一书,我们选用了陈朗、林锴、吴战垒三位先生的论文。那三篇论文,对潘诗作了全面的研究和精辟的介绍。此后,尽管作为诗人形象的潘天寿在美术界已初为人知,但文学界多数人恐怕仍未有所闻。线装本印数少,又无标点,总难以普及。于是,我们又萌发了出版《潘天寿诗存》校注本的愿望。注罢诗集,感慨良多,尤觉得世人若不读潘诗仅赏潘画,那将是极大的缺憾。因为诗既与画相得益彰,又有其独特的存在地位。
  
  一
  
  与人们的不留意相仿,潘天寿先生作诗亦颇不经意。他作画独具“高峰意识”(童中焘语),年轻时著有《中国绘画史》,故落笔时每每思量自己应如何有别于前人。与画相比,他作诗可谓课余,或谓画外功夫,似乎并无多少要开宗立派的意思,所以随记随写,渐渐地积累盈囊。
  很难查考潘先生作诗始于何年。《潘天寿诗存》纪年最早的该是有小序注明“辛酉暮春”写的《独游祟寺山桃林》,一组七绝,共六首。先生于庚申(1920年)从浙江第一师范毕业,时年24岁,辛酉(1921年)已回宁海在正学小学任教。因无经济能力升学,回乡实属无奈。但潘天寿早存抱负,他认为:“《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做人之道,亦是治学作画之道。”此时他一面任教,一面刻苦自习绘画、书法、诗词、篆刻。但毕竟缺乏可以共勉的师友,这一年他颇感孤独,并在此组诗的小序中直言不讳:“意绪无聊,每喜独游。看花则欲与对语,问水则久自凝眸,盖别有感于怀也。”我们现在读潘先生这组诗,其中除了沉思忧愁,又有满腔的豪情。如:之二,“缓随瑶草袷衣轻,密干繁枝结绛缨。同许清真同洒脱,万花扶我酒初酲。”极为浪漫。又如:之六,“一灯人倦月弯弯,帘影朦胧独闭关。夜半吟魂飞铁马,漫天红雨艳沩山。”“吟魂”谓“诗兴”,“飞铁马”谓风铃飞动,喻深夜主人公诗兴大发。从李贺“桃花乱落如红雨”化出的“漫天红雨艳沩山”,借以描写美好前程,抒写一生怀抱。这些都是与大自然的对话,可以看作诗人内心的独白。
  当然,这不是潘先生最早的诗。在《诗賸自序》中,他曾记道:“丁丑初秋,芦沟桥事起,延及冬仲,杭城沦亡,致二十年习作留存之书画全部损失,诗稿亦未携出。”由辛酉至丁丑仅16年,可知在此以前四年,已有习作留存。但《潘天寿诗存·诗賸》中排在《独游崇寺山桃林》前面的29首诗,其中《题张书旂花卉集》二首,可以断为后出,因为张书旂是他上海美专教的学生,潘先生是1923年才任该校教授的。此前与张书旂并不相识,作为《白社》同仁,则更是1931年以后的事了。张小潘三岁。另外,《登燕子矶感怀》四首当作于1933年,其时《白社》第二次画展在南京中央大学礼堂举行,他们曾有过登燕子矶之游。《早起对几上山花》二首,初次发表于杭州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第五期,该期为1928年12月1日出版。以后《听天阁诗存》收录是1943年的事,诗句亦多有增改。从改动的幅度之大思之,1928年可能就是该诗的创作年份。至于《夜归竹口》四首,当是与《独游崇寺山桃林》同时期的作品,崇寺山离正学小学仅一华里,竹口则是从县城回他故乡冠庄可以经过的村庄,断为1921年作不会有大的出入。
  总之,前面未注明年代的27首诗,不少出于1921年以后。而从自序所言推算,潘先生考入浙江第一师范的第一年就有了诗歌创作。《独游崇寺山桃林》是“一师”毕业后,参加工作时留存最早的诗。
  此前是否还有诗留存?最近我们从写给赵平福(柔石)的行书卷轴上发现了一首诗,署名慎予,正是潘天寿的别名,字体也与同时期的行书一致,可以断定是真迹无疑。所题时间为九年五月,可知是1920年5月潘天寿在第一师范临近毕业之时所书。全诗为“前舟已渺渺,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秋雨中待渡,虽然眼前渡船已远远离去,但心境仍十分平静,山中寺庙的暮钟正一下一下地缓缓飘入耳际。此诗幽深静穆,颇有意境,末两句对仗工整。能写出如此五绝,可知已非初学阶段。此诗是目前发现的留世最早的一首诗。
  潘天寿先生最后的诗,是1969年遭迫害拉回家乡宁海批斗,在返杭的火车上写于香烟壳纸背面的《己酉严冬被解故乡批斗归途率成》三首五绝。其中最后一首:“莫此笼絷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一生正气,心胸宽阔,令读者敬仰不止。从“独游”到“冤囚”,诗人终于由沉思到彻悟,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道路。
  《潘天寿诗存》共收诗316首。其中补遗33首。近年来又陆续从散失在各地的书画中搜集到20多首,此次仅录不注。
  诗集中316首全部是旧体诗。五古、七古、五七律绝及乐府皆有。潘先生年轻时西学东渐,画求中西融合,诗更有白话化自由体的革新。然而他于画主张“借古开今”,从传统自身寻找创新的道路;于诗亦是遵循传统诗教,体裁上无多开拓,但在题材、造境、词序、音韵上均有所求变。
  《诗存》中全部诗作大约可归纳为四类,感怀咏物53首,记游130首,题画、论画、论诗91首,杂咏42首。
  潘先生诗书画皆精,就学习先后论,书先于画,画先于诗。从练习写毛笔字开始,后来又临摹《芥子园画传》,这都是在进入浙江第一师范以前。作诗是师范读书及毕业后才开始的,此后则一发而不可收,以至于40年代抗战期间,无心作画,写诗反而进入高潮,写得多且好。战乱的种种感受丰富了诗歌的内容,即使是那时的题画诗、记游诗亦十分隽永,而以感怀诗最为深沉。如果说二三十年代的诗尚有摹仿李贺、卢仝诗的痕迹,40年代则已完全是机杼自出,并转益多师,兼有众长,几乎全是言近意远的有感而发。诗歌形象鲜明,且信手拈来,不加雕琢;格律句式多变,不受声律束缚,可谓“凌云健笔意纵横”。50年代社会政治对传统文学艺术干预较多,他写诗不多,着重于绘画中尝试写生与传统图式的结合;花鸟与山水的结合;以及如何回应对传统的种种诘难,在人物画以外,保留花鸟山水画种等等。留存的绘画作品证明他的努力是成功的。此时他于诗则更重审美价值,避熟求新,较欣赏诚斋诗风,显出一代诗豪的多才善变。进入60年代,作为现代型的中国画大家,潘天寿先生的精力主要放在中国画的创新上,诗写得仍然不很多,题画诗亦少了,偶而题诗,也多是一句二句,其中也有题得极精彩的。如《梅月图》上题的五绝:“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见本期封面)然而,这竟然就是先生文革前的最后一首诗。他生命的最后五年遭批斗,关牛棚,没有了作画的自由,也失去了写诗的权利。前面提到的那三首批斗归途率成的五绝,就是他那五年诗作的全部,而这三首绝命诗,当时也遭到了批判。


  
  潘天寿先生诗名为画名所掩,他诗的成就完全可以不依赖画名而独立成家。若把他的诗集置于唐宋名家诗集之中,亦毫不逊色,因为他的诗有自己的特色。潘诗的基本特征是“棱峭横肆”(张宗祥语)。一如他的画,大气磅礴,雄奇高华。潘先生外表木讷而内里睿智超人,一生饱学勤思,极有识见。其画,其诗,其画论均非常大气。他极能抓住事物的关键,处处从大局着眼,又思考得特别深邃。就诗而言,则既雄劲阔大,又绝无粗粝之气;既奇崛怪异、避熟求新,又无江西派瘦硬奥涩之嫌,依然圆转超绝。豪放中时显沉郁,清新圆润,以画家的独特感受创造“诗中有画”的境界。
  先生早年诗作颇有韩愈“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的追求。韩愈是中唐大家,以奇诡硬健为其本色。叶燮《原诗·内篇》说:“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潘天寿先生出生于晚清,当时世道衰微,国不堪国。他七岁时家乡浙江宁海发生了一次王锡桐起义,这是义和团运动期间浙江各次反帝斗争中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一次斗争,他父亲潘秉璋支持了这次爱国斗争,但迫于清政府的软弱,斗争归于失败。幼小的潘天寿从那时起在内心就播下了一种信念:“要自强!要奋斗!”早期诗中似乎惟有韩愈那种力度,那种豪情,才足以表现他内心激越之才情。《读史偶书》诗中的气派是:“炎黄帝胄原神种,牧马如何问马鞍。”而登黄山夜宿文殊院写下二首七律更有代表性:之一,“神鬼空山万劫遗,高楼难禁动遐思。无边暮色从兹下,尽有星辰向我垂。金鼎丹砂烟久烬,璇宫灯火夜何其。松声绝似涛声猛,不耐清寒强自支。”之二,“一椎清磬漏深中,枕上情怀自不同。败榻灯摇伥鬼吼,荒天龙卷大王风。极巅何碍群峰小,妙悟方知我佛空。却幸文殊龛里宿,莫教游屐证匆匆。”杜甫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此则反其意谓其众山虽小,但不以为它小,反知佛教谓一切皆空之妙。极巅也好,群峰亦罢,皆各得其所是也。如此取意用句,确实非韩昌黎难有此魄力。然而潘先生以此胸襟,一夜之间觅得如此佳构,却还“意有未尽”,又“复成四截”:“参云山阁势嵯峨,阁外星辰布大罗,欲上浮槎高尺五,中天银汉月明多。”“毒龙怒卷海涛驱,天撼峰峦万瓦虚。如此空山如此夜,孤灯无奈忆奇书。”“倦眼分明古睡开,玻璃灯影佛光回。悟知狗肉游方者,闯入阿罗汉窟来。”“名山峰壑自相殊,意趣高华气象粗。昨夜梦中颓甚矣,大风扶我上天都。”首首气势不凡,而且一首更比一首有豪气。这里主人公自己分明就是那闯入阿罗汉窟的狗肉游方者,也是一尊罗汉,所以才可以在梦中借着大风搀扶而轻轻松松地登上直耸云霄,向无路径可上的天都峰顶。后来一首诗《飞来峰》中诗人则干脆直述:“我亦阿罗汉窟人,偶落人间恣游眺。”可作前诗之注脚。
  如此大气排奡、奇气狂宕的诗篇可以说贯穿着诗人的一生。稍后一首《忆黄山简同游邵裴子姜敬庐先生及吴子茀之》作于30年代,诗的篇幅较前为长。黄山奇,潘先生写黄山的诗亦奇。一开头:“黄山之高岂仅高于四万八千丈,拔地参天劳止仰。”然后铺陈黄山来历:“闻是盘古混沌开天时,偶于工倦休憩发遐想,鞭斧凿兮残石,假南宇兮僻壤。”用“闻是”不过是虚晃一枪,其实以下全是作者自己的遐想。言是盘古开天时凿下的残石,自然是够“古”了。但为何这般奇呢?诗人设想这是神仙天兵的妙作:“天门开,詄荡荡,天兵匆匆下,如麻列莽莽。雷车风马洪涛响,高牙大纛摇仪仗,驱龙鳌鼍与狮象,役神役怪役魍魉。连宵妙为设施布置层累架叠直使猿猱飞鸟不可上。”连夜造就的人间奇迹是什么模样的呢?“七十二峰回环峙,峥嵘无常理。联以排空峦壑五百里,奔驰腾跃难以游目与屈指。东西南北四海水,接天海水波涛直自银河起。天都天都相秀爽,五云宫阙琼楼玉宇高高敞。前有雨花之层台,上有承露之古掌,复道回廊瑶阶玉砌错综驰绕锦幕而珠幌。烛光火树光辉艳映排银榜。仙之人兮纷纷忙来往。女娲炉铸精疲力竭神惝恍。”神仙的操劳直到天明才止息:“忽闻天鸡鸣,东方鱼肚白。大风海外来,层云卷飞帛。”犹如帷幕拉开,“从此千峦万峰奇形怪状罗列人间摄魂魄”。最后,诗人交代了与友人嗜游黄山已是二年前的事,但尚有如此奇想,可见印象之深。并相约重游,意在“遍搜山中秘藏无尽之诡异,启我胸中恢闳突兀不平思。”全诗笔调之雄健,想象之奇特,可与李太白歌行《蜀道难》媲美。而立意不仅仅在于赞美黄山,又在于将自然造化之奇美与人的精神世界相联系,诉述的虽是诗人自己的感受,却道出了文学艺术的创作规律。
  写于40年代的《游武夷》更是难得的长诗,全诗690字,记叙了结伴游览两天的全过程,并把武夷山丰富的传说典故全数巧妙地编织到诗里。潘先生自谓“以当游记”,我们查阅了当代介绍武夷山的众多文章,有游记,也有散文、诗歌,但无论是内容的丰富性、形象的逼真性、叙述的趣味性等各个方面,没有一篇可与这首长诗较量。在体裁上,此诗与前面介绍的《忆黄山》不同,用的竟是严谨的五言古风,诗风直逼杜拾遗。颇似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塔》,但杜甫那篇仅十二韵,潘先生却用了六十九韵。当然游山与登塔毕竟场景不同,游山可记可述的内容自然更多。但就此亦可一见潘先生之才气。限于篇幅,在此不能长篇引录细析。
  潘先生文才富艳,思若有神,又气盛情茂,独具豪情,故“信手拈来总可惊”。(这原是他论画诗的句子,用来说他自身正合适。)诗中明珠闲掷闲抛,佳句美不胜收,而且遍布各个创作时期。如:“十万峰峦齐点首,轻车无恙过潘郎”(《过阳朔》);“拟从嶰谷折长竿,来向波心钓龙子”(《黑龙潭》);“无端海底龙风发,吹我南飞一舸轻”(《雨中渡滇海》);“盲风拖得雨云开,莽莽万山天外来(《登天台山莲华峰拜经台作》);“陡知绝顶临风立,百万峰峦为我青”(同上);“以我为峰未可非,歌声天姥听依稀”(同上);“振衣绝顶观沧海,我是蓬莱最上人”(《登蓬莱高阁口号》);“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遣毛龙张一军”(《题指画山水障子》)等等。这些雄豪的诗句,刚中含柔,柔中见刚,吸收了活脱、圆润的杨万里诗风成分,而豪犷之势不减。
  潘天寿《论诗》中谓“既贵有所承,亦贵能跋扈”,这是写诗之道,亦是从艺之道,他的诗便是最好的体现。
  旧体诗讲究声律、对仗,潘天寿能轻松地对出极工的诗联来。如:抗战时期抨击投降主义,对抗日力量充满信心的诗句:“苍天真死黄天立,泥马已隳铜马驰”(《惊心》),上下两句均用了典故,又极妥帖自然。怀乡的诗句:“海色秋驮千里雁,乡情云滞万金书”(《日久未得家书作此寄之》),不但用了典,而且非常漂亮。战乱时他乡登亭,写花石皆通人性,“迎人花解语,幻虎石通灵”(《登月石亭》),花能迎人解语,石则幻虎通灵,写得既工又妙。《读史偶书》中,“三楚沙虫飞浩劫,八公风鹤奏奇寒”更是巧用典故,工极妙极。
  合声律、工对仗很难规范历代的那些天才诗人,潘天寿也另有一种不受羁勒,所谓“跋扈”的一面,而那些地方正最可见出他独来独往,自在无碍,“一味霸悍”的胸襟气度和鲜明个性。如:“有室能容膝便安”(《题山居图》),这里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名句名典,但句式完全是散文的句子。而“老山林外无魏晋,驱蛟龙走耕唐虞”(《吊吴缶庐》),则是一字领起全句。“悟知狗肉游方者,闯入阿罗汉窟来。”(见前)和“逸如彭泽陶元亮,韵似西风李易安”(《题白阳山人墨菊》)又不同于一般四三节奏,而是二五节奏的句式。短句三字成句,如“八八儿,何媚妩,黄金爪嘴大玄羽。”(《八哥》)。长句则可以十几个字一气而下(如前引《忆黄山》等),读来铿锵作声,仿佛诗人胸中有股不吐不快的豪气在跳跃,在跌宕,读者也极易得到感染,精神为之大振。
传统诗教异常重视炼句炼字。杜甫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位伟大的语言大师给后人树立了不朽的榜样。相传中唐韩愈与贾岛因“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还是后句应为“僧敲月下门”有过争论,最后留下了脍炙人口的“推敲”典故。然而贾岛毕竟才浅,自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尽管亦留下“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名句,但被后世戏谑为“苦吟诗人”。相比之下潘天寿亦重炼句炼字的传承,却显得不甚费力。如“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题梅》)的“结”字与“成”字,选得都无字可替。初稿中“气结”为“气接”,显然“结”比“接”为好。又如“依稀月色漾银澜”的“漾”字;“爱看秋花艳满山”的“艳”字;“水风寒向衣襟袭”的“袭”字;“云拖月色上龙池”的“拖”字;“晨曦新逗雨晴初”的“逗”字;“绝壁千寻一涧花,衣香随水腻流霞”的“腻”字;“江郎山高峰插天,连天山翠凝云烟”的“凝”字;“同许清真同洒脱,万花扶我酒初酲”的“扶”字;“云寒带雨腥”的“腥”字;“地僻非人境,山深有古春”的“古春”;“耐有寒香蕴书味,残兰又放一枝花”的“耐有”;“花放千峰天欲紫”的“天欲紫”;“妙香清入髓,凉月淡成秋”的“清”和“淡”;“自是维摩多小劫,漫惊疏蕊点梅枝”的“漫”和“点”,全都下得非常准,极为耐读。
  好诗常有“诗眼”,潘诗诗眼很多,具有奇特的想象力。如“酒败诗无律,春酣梦有钩”,用“梦有钩”比喻春酣难醒。“平原(颜真卿)笔力华原(董其昌)墨,如画千山铁铸成”,用“铁铸成”比喻山的厚重。“空蒙杳蔼间,涛声卷双耳”,用“卷双耳”形容涛声之响。均出人意表,非常人所能达。
  
  三
  
  善诗的画家与单纯的画家相比,自然别具优势。潘先生对画和诗均有深入的研究。1949年他曾作过一次“国画与诗”的讲演。其中说到苏东坡那句名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说,“摩诘为盛唐大诗人,对诗画两者,均有极高深之造诣,故能即诗即画,即画即诗,融合而贯通之。原来吾国之诗学自三代至唐,达于高潮。而诗之最高原则,则为意境、节奏、趣味、格律,以及意境中之渊深、浑穆、雅逸、超妙诸项。须以高超之天才,清醒之头脑,灵锐之感觉,幽静之环境,精纯之感情,静观之态度,运用其诗的技巧而出之。故诗的美感,可说是一种极高尚、极精深、极幽静的美感。融于绘画之中,决非‘六法’中之‘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诸法,所能解释。”凭着这种对诗的深刻理解,潘先生写诗作画皆在追求那种极高尚、极精深、极幽静的美感,努力创造真正高格调高境界的文学艺术珍品。
  他还说过另一段很有意思的话。“所谓诗的幽深静穆之静美,究系如何情味呢?此可读李白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长吉之‘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王渔洋之‘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蓬’;韩偓之‘淡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独立俯闲阶,风动秋千索’;吴惟信之‘看彻唐人诗一卷,夕阳犹在杏花枝’诸诗。其运思着意,用字措辞,无处不在幽深静穆四字中着眼。故能静穆精深,耐人寻味,有一唱三叹之妙。但以上诗句,尚有人在其中,殊未能达到幽静之极点。故诗人之意想是:有人亦最好能睡觉。如孟浩然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吴惟信之‘天气微凉好入睡,阑干闲在月明中’。且有诗人之意趣,最好连人都没有,如:林和靖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韦应物之‘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崔鲁明之‘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全与倪云林之画山水,每不画人物相似。有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今世哪复有人?’实在山水画中点缀人物,每有损空山幽静之趣。故‘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为古今名句,也在此点。”
  读了这段话,我们再看先生的诗。《潘天寿诗存》开卷第一首《嫩寒》:“嫩寒枕褥腻春华,安息香凝烟篆斜。睡起凭栏无意绪,默看细雨湿桃花。”就是着眼于幽深静穆的诗,自有一种雅逸在其中。又如作于1920年未选入诗集的最早那首《前舟》(见前),亦同。1921年有一首《紫藤》曾题于画上:“宝帐紫流苏,垂垂重帷明。谁有笔如椽,管领芳菲景。”1922年《长风长水》的题画诗:“残叶残叶千林催,长风净极圆空开。奔流独许三万里,此水源从天上来。”1923年《秋华湿露》的题画诗:“天风落石粉,繁霜明白屋。敢说秋花稀,艳紫画新绿。”1925年《空山幽兰》的题画诗:“叶离离,华垂垂。春风淡荡无人知,空山穷谷长葳蕤。”这些早年题画诗均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自然空灵之味。也许是战乱的缘故,这些诗一直流失在外,没有收进诗集里去,知者极少。我们却可从这些早年诗看出,潘先生作诗伊始便得其三昧。
  30年代先生在杭州国立艺专任教时有一首十分淡雅的诗,不太引人注意,其实也是一首好诗。“为爱清幽境,移居近上方。云拖竹粉白,扉刺草痕香。留客栽春韭,看山辟小廊。百年何所计,赢得是徜徉。”(《移居葛岭之葛天野屋》)至于潘先生一再题于画上的《题山居图》四首自然更好。举其一:“土腴处处可桑麻,亦种棠梨与菊花。三径久荒人迹少,孤松矮屋老夫家。”这些诗风颇近平淡醇美的陶渊明风格,不露一丝雕琢痕迹,淡而有味。这说明潘诗既有雄豪俊逸的一面,又有清淡隽永的一面,呈现出大诗人诗风的多样性。犹如他的画,既有老辣强悍如《秃鹫》一类作品,亦有清新淡雅如《雁荡山花》等作品。
  诗人和画家都有一副与常人不同的耳目,而潘先生身兼二者。他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深有体会地写道:“荒村古渡,断涧寒流,怪岩丑树,一峦半岭,高低上下,欹斜正侧,无处不是诗材,亦无处不是画材。穷乡绝壑,篱落水边,幽花杂卉,乱石丛篁,随风摇曳,无处不是诗意,亦无处不是画意。有待慧眼慧心人随意拾取之耳。‘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惟诗人而兼画家者,能得个中至致。”
  诗人懂画在写诗时可以丰富诗的意境,画家善诗,作画时也可增加诗一般的韵味。潘先生的诗与画相得益彰,析其诗,每多画意。题画诗不用说,更多诗情画意。他自己说这像“山水得风而鸣,得雨而润”。
  作于1950年的《晴霞》图(参见《文艺研究》1994年第6期封底),是一幅指墨巨帧,方构图,三片浓淡不同、姿态各异的泼墨荷叶,元气淋漓。一枝顺着荷梗斜出的朱荷在晨曦中探出身姿,娉婷娇艳,远处水草嫩荷尖角影影绰绰。这幅画充满着诗情。潘先生在这幅画上题了一首诗:“晨曦新逗雨晴初,花光日色红模糊。乍醒倦眼未全苏。叶样罗裙花样脸,推篷闲梳洗,照影唱吴趋。”通篇拟人手法,前三句写“荷花”在宿雨初晴时为“晨曦”所逗,晨雾迷朦中“红模糊”一片。似少女“乍醒”过来,“倦眼”尚“未全苏”。后三句则描写荷花少女晨起梳洗、照影的美姿,又唱起了民歌。此诗运用通感手法,把荷花荡中飘出的清香与光影比作少女美妙的歌声,若有若无,似断似续,极其传神,从而使诗画达到了高度的交融。
  潘先生的记游诗是画家眼中所见,如“白沙渡”风光在他看来是石涛的大写意画:“山青水碧白沙渡,墨气淋漓大写真。不是清湘旧草稿,凭谁着我画中身。”又如:“烟水微茫接太清,墨云冉冉和波生”(《雨中渡滇海》),分明是一幅米氏山水;“山色辉金兼映碧,水流怪石复崩滩”(《渡嘉陵》)是李思训、吴道子取材的长江画意;“拗阴连日合山行,大墨峰峦不世情”(《过仙都》)分明也是一幅水墨大写意;“游山莫怕雨,雨景最神奇。万墨淋漓下,襄阳米虎儿”(《夜宿黄山北海宾馆》),则更是米友仁的水墨山水画了。又如:“日色与朝霞,花光艳红绮。一棹水云间,江山美如此”(《题青绿山水》);“回眸大墨千峰顶,堪爱新黄月一钩”(《三上黄山》);“夕阳新雨后,一树石榴红”(《访显道上人于灵岩古寺》);“一夜黄梅雨后时,峰青云白更多姿。万条飞瀑千条涧,此是雁山第一奇”(《灵岩寺晓晴口占》),等等,这些诗和诗句均充满画意,读之赏心悦目,在潘先生诗集中类似的还非常之多。

  论画诗是潘诗中极其精彩的部分,原因很简单,诗翁潘天寿长于诗亦长于理论。他年轻时写的《中国绘画史》是我国最早出版的绘画史之一,此书曾再版、重印数次,每次上市均罄售一空,至今市面上仍断档。《潘天寿谈艺录》亦是畅销书,销售同样断档。在诗的有限容量里,阐述画理实非易事。
  潘先生论画诗有三种,一种是论画绝句,每首七言绝句专论一位历代名画家,共二十首。这二十位画家经过选择,品评均十分精当。既从历史的角度作出评定,又蕴涵了先生对画理的深刻见解。如:顾恺之最早提出“以形写神”,故云“千古传神第一人”,并肯定了他创的“游丝描”画法,谓其“游丝风格至今新”;宗炳卧游山水,曾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故赞其“卧游情趣自超群”;薛稷学褚遂良书法而得益,由是指出“画笔能从书笔来”;写王维赞这位山水南宗之祖“诗中有画画中诗”和“雪里芭蕉树”;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衣被百代,故曰“心源造化悟遵循”;徐熙创没骨花卉,则为“轻毫淡墨开千古”,并将其与杜诗近比,“风骚百代少陵诗”;赞“董源平淡自天真”,“神格兼全无等伦”,导出诗人主张“不雕”的审美趣味;认为荆、关、董、巨四人巨然成就最高,故云“殿荆关董时间耳”,此排列不过是时间先后的排列而已;赞美苏轼因高名大节,照映千秋,画画不过是“据德依仁百艺余”的游戏,“闲将朱墨任毫书”罢了;米芾将水墨大写意技法提高了一大步,谓其“信手拈来总可惊”;郑所南以露根兰花寄予亡国之痛,故称其画兰是“纫佩何心唱楚辞”;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学富五车,以余力作画,画自佳妙,即“百分余事五车书”,指出学问的重要性;论倪瓒推许他“每从平淡出层奇,高品原来不可师”;赞吴镇的墨竹以外,又甚爱他的诗句“也思归去听秋声”,直引入论画诗,以示诗关画的紧要;徐渭多才多艺,其诗、其文、其戏曲、其人皆足千古,独以书画了其一生,故称“一代奇才谁认识,天教笔墨葬斯人”;董其昌风流蕴藉,独步一代,点出其得益于“读万卷书行万里”;八大山人作品多象征意义,盖出于亡国之痛的佯狂悲愤,故“不堪听唱念家山,尽在疯狂哭笑间”;石谿山水奥境奇辟,沈穆幽清,有“熔六州铁锻千锤”之功力;王原祁推石涛为“大江以南为第一”,潘先生则认为“岂仅江南推第一”,“五百年来无此人”。最后一位是少有人品评的指画创始人高其佩,称赞他在笔画之外建奇军,功不可没,“堂堂阵外建旌旗,披靡貔貅十万师。”
  如果说论画绝句是系统地指陈画坛,品评历代名画家,那末另一种论画诗如《读八大石涛二上人画展后》二首、《重梦石涛》、《读仁山印稿》、《雨中访徐文长故居》八首等,则是对个别倾心画家的具体剖析礼赞。此外也有一表自己与众不同见解的,如《画山水》是对清代势力最大的山水画派“四王”摹古倾向的非议,全诗如下:
  “世人谈山水,开口辄四王。笔笔穷殊相,功力深莫当。我懒不可药,四王非所长。偶然睡醒抹破纸,墨渖滞宿任驱使。兴奋飞雨泻流泉,飒飒天风下尺咫。白云兮皑皑,乱石兮齿齿。遥峰淡兮寒沉,晚霞凝兮天紫。漫言一点一画不在规矩中,不足相绳丑与美。呜呼!眼前画人走满市,谁是前世画师今姓李?董巨倪黄难再起,白秃苦瓜佛去矣!”
  而另一首诗:“习俗派争吴浙间,随声相誉与相讪。苦瓜佛去画人少,谁写拖泥带水山。”(曾题于拟石涛山水图上)潘先生指出明代中国画两大派吴派与浙派的高低之争,不过是无意义的习俗之争。破除“门户之见”,才是正确的学术态度。他的这个观点,被以后的学者所公认,对撰写这段绘画史意义极大。潘先生论史、论画、论诗,写史、画画、作诗以至教学都是从唯物的观点出发,辩证地来认识事物,所以岁月流逝,大浪淘沙,他的作品越来越显出一种永恒性来。
  第三种论画诗,即是题画诗,数量在五十首以上。中国画题款自宋代开始通行,至明清几乎无画不题款。题款补充了画面上的空间和内容,诗跋和文跋有的论画理,谈技法,有的帮助画面造境,对丰富画面意义极大。潘先生的题画诗一向为人注重喜爱。十多年前我到过全国许多地方,访问潘老的弟子,最使我吃惊的就是不少老校友能一气背诵出许多他的诗来,多数是题画诗。
  这些诗无论是整首还是句摘,内容和形式与画面极为吻合。例子很多,如《梅月图》上用隶体书写的“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梅树的远古、顽强与环境的严寒、冷峻刻划得淋漓尽致。联想《潘天寿谈艺录》中一句话:“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之、深之、远之,思接旷古而入于恒久。其为至美也。”此诗此画皆达至美无疑。
  又如:1963年所作《朱荷图》上的题诗,“彩云凝水玉屏风,艳映花光扇扇红。醉后六郎颓甚矣,凭谁扶入翠帷中?”有学者竟误以为是“江南古代民歌”(见香港版1990年《潘天寿绘画册》66页)。其实这是潘先生早年诗作(见《潘天寿诗賸》),不同的只是原诗首句为“蜻蜒款款玉屏风”。此诗还曾题于1950年所作《晴霞》。从误为古代民歌亦可知此诗之质朴婉丽,具有民歌的特点。林锴先生释此诗时,谓“唐朝张昌宗生得俊美,人家把他比做莲花。这首诗则把红艳的莲花比做醉后的昌宗;说昌宗喝得酩酊大醉,请谁给搀扶进翠幔(莲叶)中休息去呢?又是以物拟人,极有韵致。”(《潘天寿研究》)所解极是。
  
  五
  
  抗战八年,潘先生写了大量诗作,其数量甚至超过年轻时代。这些诗不是冲锋陷阵的战歌,却是对祖国一唱三叹的恋歌;诗中并无刀光剑影及多少豪言壮语,有的是投向祖国山水惨遭沦落的低首吟回。爱国知识分子以自己的方式抒发对家国的那片恋情。他们与民族同脉搏,共呼吸,时而忧怨,时而愤激。长长的八年,他写的诗几乎首首都念及民族的灾难,盼望早日抗战胜利。《潘天寿诗存·卷一》86首诗,均作于那个时期。
  七绝《梦渡黄河》的小序记录了诗人作诗的缘由:“夜卧中诵无名氏‘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诗句,熟睡后梦渡黄河,醒来时并以时局艰难,遂成一绝。”可知当时醒亦罢,梦亦罢,国家大事始终萦绕诗人心头。诗曰:“时艰有忆田横士,诗绝弥怀敕勒歌。为访幽燕屠狗辈,夜深风雪渡黄河。”诗人期望有敢死勇士出来救国。末句含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之句意。
  诗人逃难途中梦醒闻雨作了《丁丑冬避寇建德姜坞梦醒闻雨感别》;收到老朋友王个簃从上海寄来的信,写诗作答,写到末联盼望“何时烽火熄,抵掌共谈诗”;渡湘水更是“忧时为吊屈灵均”,“谁问九疑青似昨,泪痕犹湿万花飞”,深感日寇侵华之哀;在沅陵中秋节清晨有细雨,恐夜间无月,吟出了“料知今夜月,怕照乱离人”的诗句,盼望“捷闻终有日,莫负储甘醇”,取出储存的美酒以庆祝捷报的来临;晚上月出又复得一律,“何日归铜马,赏秋极古欢”仍是诗的主旨;在经过河内时听到木屐声,颇感“河山如昨世情更”,因为想到了日本人习惯穿木屐,故吟“谁多彼黍离离感,一片晚风木屐声”。在昆明偶而与友人醉饮,更是切切期待做太平盛世的百姓,“卿云应有旦,迟我古虞民”;登月石亭晚眺,尽管美景入目,感受依然是“登临无限感,四海劫尘冥”;在看明月桥散步,同侪谈笑风生中,亦会“蓦然有所忆,何日靖烟尘。”
  在内地想念第二故乡杭州的诗句频频在诗中出现:“猛忆梅花分外好,月华孤屿影依稀。”(《猛忆》)“游倦回车静掩廓,乡愁无奈梦依稀。分明犹记西泠路,风月清华看鹤归。”(《盘龙寺看梅》)“看梅且订明湖约,奏凯歌旋预有期。”(《留别超士、良公诸同仁》)“何日同归西子湖,波光如镜侪鸥凫。六桥三竺闲提壶,把杯泥饮五人俱,古无怀天长欢娱。”(《都匀夜醒见月》)
想念家乡更思念亲人,《哭幼子赦儿》与《日久未得家书作此寄之》皆情深意切。诗人在战乱中的希望非常单纯:“且期不日归铜马,得遂初心荷有锄。”
  有的诗诗人于愤激之中,甚至表示愿为国奋战疆场。最典型的是《顾有》:“顾有头颅在,敢忘国步危。八公皆草木,何处不旌旗。人事原知愧,天心自可期。瞢腾倚长剑,起视夜何其。”在《寂寥》一诗中又借典故而发誓:“矢弓我马离离古,便并周车猎一围。”
  听闻抗日力量集结,胜利在望,犹如杜甫当年“忽传剑外收蓟北”的喜悦一样:“惊心涕泪衣裳满,闻会东南百万师。”(《惊心》)至抗战胜利前一年,诗人已有预感,吟道:“椒花应制颂,已近太平时。”
  诗画乃意识形态,为人的精神之反映。战乱时最易鉴别,看你是高昂爱国主义精神还是消极颓废,悲观失望,潘先生的诗给出了满意的答卷。和平时期,诗画亦是人格的反映,人品、诗品、画品本是一回事。潘先生一向认为“艺术品为作者全人格之反映”。他诗爱倪鸿宝,一则“倪诗棱峭险拔,意出人表”,再则倪“大节凛然”,可敬可佩;他书法喜黄道周,亦如是。他自己的诗和画均可见出这一精神来。
  一首《画松》诗题于1944年作的《松》图上。由一棵灵芝陪衬的屈铁古松布满了立轴的五分之三,上部的五分之二空间则疏疏密密书写了这首诗:
  “我爱黄山松,墨渖泼不已。高者直参天,低者仅盈咫。鬅鬙万叶青铜古,屈铁交错虬枝舞,霜雪干漏殷周雨。黑漆层苔滴白云,乱峰飞月啸饥虎。世无绝笔韦偃公,谁能纤末起长风?蔡侯古纸鹅溪绢,展付晴光凌乱中。”
  此诗可以说极其有艺术个性,作者的高尚精神情操尽数寄托在这棵老松上。有了诗,画中的松才有了具体环境、氛围的衬托。诗和画的刻划都表现出潘先生的爱好。他曾云:“黄岳之峰峦,掀天拔地,恢宏奇变,使观者惊心动魄,不寒而栗;雁山之飞瀑,如白虹之泻天河,一落千丈,使观者目眩耳聋,不可向迩;诚所谓泄天地造化之秘者欤。”
  黄岳的古松,在潘先生心中同样是惊心动魄的天地造化。在这里,黄山松是作者人格的外化,精神的化身。高古、苍劲亦是一种人的品质。
  潘先生谈到过画松树。他说:“任伯年、朱梦庐、吴昌硕、齐白石、八大都画松树,八大的松树就高,朱梦庐的就低,这就是境界。原因是人的品质格调和修养问题。修养低就无法体会松之高华挺拔。”他自己所刻划的松树,无论诗和画都达到了最高格调,读者从中得到的是美的熏陶和人格的冶炼。
  总之,“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又“天资、功力、学养、品德四者兼备”,潘天寿先生为诗为画,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
  (此文为《潘天寿诗存校注》跋文,《文艺研究》发表,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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