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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唐太宗与互嘲诗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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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1 09: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俚 歌


  
        唐太宗贞观年间,发生过一桩不大不小的“互嘲诗”事件。

  
        关于这件事,唐人刘餗(音sù [宿])的《隋唐嘉话》和刘肃的《大唐新语》中俱有记载,可信度很高。但要附带说一句,这两位刘先生的姓名听上去一样,可绝不是同一个人。刘餗是玄宗天宝年间人,刘肃是宪宗元和年间人,两人中间隔着四任皇帝,好几十年。

  
        因为这件事趣味性很强,后世许多谈及隋唐趣闻轶事的书籍也广为选用。不过,关于这事究竟应当如何理解,如何解读,却有很多歧义。并且,直到如今,似乎也没弄得十分明白。

  
事情的大体经过

  
         据两位刘先生的记载,事情经过大体如下:

  
          一天,李世民宴请身边大臣,喝到兴头上,让大臣们作诗互相嘲讽开玩笑。

  
          李世民的大舅哥长孙无忌先嘲弄欧阳询说: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

  
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

  
        欧阳询虽然其貌不扬,但才学却很好,书法尤其优秀(他是我国历史上书法四大家王柳欧颜之一,我们现今印刷用的标准宋体字,就是由他的欧体演变而来的),当下应声反嘲道:

  
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

  
只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闹到这个份上,李世民出来干涉了,他板起脸来正色说道: “欧阳询,你不怕皇后听到吗?!”

  
过去的几种解读

  
        这件事应当如何解读?

  
        有的人是纯粹把它当笑话来看的。你瞧,两位尊贵的大臣互相嘲讽。一个说,你长得活脱脱就像个猴子;另一个则反唇相讥,看你胖得那个傻样!

  
        这些话,说它趣味不高可以,但为什么闹到皇帝会扳起脸来批评后者呢?让大臣们互相作诗嘲弄本是他自己的提议。更何况,那时正是有名的贞观年间,而且是贞观前期(长孙皇后死于贞观十年,其时长孙皇后健在,说明时间在贞观初年),李世民正虚心纳谏,对待言论很宽容,为什么突然要拉长了面孔?

  
        所以,这事就不能简单地完全当作笑话来看,而要仔细研究一番。

  
        又有人说,这是李世民袒护大舅子,国舅爷骂别人可以,别人骂他就不行。但这样理解,不仅简单化,而且显得李世民器量太小,与“贞观气度”不符。

  
        还有人说,因为“溷”是肮脏的意思,欧阳询说长孙无忌“心溷溷”,亦即心地肮脏,这话显然过分了,所以李世民出来制止。

  
        但这种说法也有毛病。欧阳询讲对方:“只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如果解释做“只因为心地肮脏,所以长得肥肥胖胖”,明显逻辑上讲不通。心地肮脏和长得肥胖有啥必然联系?所以上面的说法同样解释不清爽。

  
        我以为,这里的“溷”其实就是“混”,“心溷溷”也就是“心混混”,亦即混混沌沌,无所用心的意思。只因为混混沌沌,无所用心,所以长得肥肥胖胖。这样解释欧阳询的诗,才比较说得通。

  
        我的证据还有一条:《隋唐嘉话》中作“心溷溷”,《大唐新语》中则作“心混混”,可见“心溷溷”其实就是“心混混”。

  
        然而,上面的说法还是不够完满。倘若只是因为欧阳询说长孙无忌“因为你心里混混沌沌,所以长得肥肥胖胖”,有冒犯长孙皇后之嫌(长孙皇后的外貌和长孙无忌很相像,都是白白净净,肥肥胖胖),唐太宗要提醒欧阳询,“喂喂,注意点,不怕皇后听到吗”,那也只能是笑着讲,何以闹到要扳起脸来严肃批评呢?

  
反嘲诗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过去琢磨李世民为啥批评欧阳询,往往只把着眼点放在他反嘲诗的后两句。但我以为,研究欧阳询犯了什么错,不能只盯着后两句,还要看整首诗,尤其是前两句。

  
        欧阳询的前两句是: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

  
        关于这两句,有些人没做解释,有些人则做了错误的解释。

  
        最近看一本书,里面讲这两句是讥笑长孙无忌脖子短,帽子或头发盖满了后背;同时因为肚子大,把裤裆撑得太开,而不得不把裆缝紧(古人袍服内的裤子是开着裆的)。

  
        这样解释对不对?我以为是值得商榷的。

  
        关键是如何理解“索头”和“漫裆”。

  
        首先,“索头”并不是帽子。此处之“索”,乃绳索之索也。何谓绳索之头,乃编辫子之头也。

  
        在我国古代,汉族一般将头发向上挽成一个髻;北方许多少数民族则梳成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如同绳索一般,因而名之为“索头”。有长长的辫子垂在后面,自然就可以“连背暖”了。

  
        “漫裆”又是什么意思?

  
        “漫” 不是缝,而是“满”。我们今天还有词语“漫山遍野”,也就是“满山遍野”。所以,“漫裆”就是“满裆”,是相对于“开裆”而言的。

  
        我国古代汉族的裤子,特别是上流人士的裤子,因为外面罩着长长的袍服,所以里面是开着裆的。其功能主要用于腿部的御寒,所以又叫“胫衣”,很像现代时髦女士穿的吊带袜。

  
        少数民族或汉族中的穷人就不同了,他们因为外面没有长长的袍服,为了御寒和保护身体,自然只能穿满裆裤,亦即漫裆裤。那时穿开裆裤的人看不起穿漫裆裤的人,某种程度就像欧洲历史上短裤党看不起长裤党。

  
        长孙无忌贵为唐朝大臣,自然不会“索头”和“漫裆”。但他是“五胡”之一的鲜卑族的后代,其祖先却难免“索头”和“漫裆”也。

  
        所以,欧阳询的这首反嘲诗,问题的严重性不在后两句而在前两句。

  
        前两句的意思实际是:你长孙无忌稀罕什么,你的祖先乃是留着索子头,穿着漫裆裤的胡族野蛮人!

  
        表面上是在开玩笑,欧阳询和长孙无忌之间实际已经剑拔弩张。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乌云密布,火药味很浓了。

  
唐太宗的高明之处

  
        长孙无忌对欧阳询只是嘲笑他个人,欧阳询的反嘲诗却攻击到长孙无忌的祖先,并涉及到整个族群,所以唐太宗不得不拉下脸来严肃加以批评和制止。

  
        但是,这种批评和制止又不能简单粗暴。因为,两人的冲突有很深层次的民族和地域方面的缘由。

  
        长孙无忌祖上原先属于赫赫有名的拓拔氏,后来改姓长孙氏,先人在北方的后魏、西魏、北周等朝都历任大官,是北方的鲜卑大贵族后代。欧阳询乃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其父欧阳纥在南朝做过大官,是南方汉族的世家子弟。

  
        隋唐之前的南北朝,长期南北分治,互相攻击,互相看不起。南方骂北方人是“胡虏”、“索虏”;北方则骂南方人是“南蛮”、“岛夷”。

  
        南北对峙时,双方互相骂骂不要紧,隋唐统一全国,恢复大一统的国家后,如何加强“胡”汉之间、南北之间的团结,尤其是干部队伍中的南北、胡汉团结,就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

  
        李世民是一个明智的君主,他即位后,不仅推行对“胡”汉“爱之如一”的民族政策,在干部使用上,也努力实行“任人唯贤,南北兼顾”的方针。即以宰相班子为例,既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北方人,也有萧瑀、虞世南、王晆等南方出身的人。这样做,对于维护国家的统一和安定团结,具有重要的作用。在欧阳询的反嘲诗中,出现了带有强烈民族偏见的“索头”、“漫裆”等侮辱性字眼,明显是不利于统一和团结的。在事情已经发展到关乎民族政策,南北团结这些重大原则问题的关头,李世民及时出面加以制止,避免矛盾扩大,是完全必要和正确的。

  
        但是,对于这些由来已久的矛盾,如果采取简单粗糙的方法处理,势必进一步激化矛盾,与避免矛盾扩大的初衷是不符的。李世民没有正面批评欧阳询,而是问道: “你不怕皇后听到吗?” 这句话问得很高明,很有“领导艺术”。

  
        其一,不是说皇帝本人不高兴,而是说皇后听见会不高兴。这样,既给欧阳询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没给他施加过大的压力。

  
        其二,告诉欧阳询,你的“索头”、“漫裆”等语,伤及的不仅是长孙无忌,而是众多鲜卑族的后人,包括人们尊敬和爱戴的长孙皇后在内。

  
        其三,还提醒欧阳询,我李世民的皇后就是鲜卑族,“胡”汉早成了一家(当时是民族大融合的时代,李唐王室若论父系方面三代都是汉族,若论母系方面三代都是鲜卑族)。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欧阳询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当然懂得李世民话中的这些含义。漫天乌云,就被李世民这句仿佛不经意的话轻轻吹散。唐太宗确实有水平。

  
李世民的不足之处

  
        李世民对这件事的处理是高明的,但也有不足之处。

  
        对于长孙无忌的嘲笑,欧阳询的反弹为什么那样激烈?这不仅由于长孙无忌很不厚道地拿他的生理缺陷开玩笑,而且有含沙射影地亵渎欧阳询父母之嫌。

  
        在唐人传奇里,有一篇《补江总白猿传》,说的是陈朝大将欧阳纥带兵南征时,妻子被一只大白猿掳走,后来生了个很像猴子的孩子就是欧阳询。

  
        这个故事虽然是后人写的,但很可能此前就在口头流传,借着欧阳询长得像猴子,不但糟蹋他本人,而且糟蹋他的二老双亲。在当时,父母被人侮辱是很严重的问题,连直呼其名都是不行的。大诗人杜甫在西川依附节度使严武时,就因为喝醉酒说了句“严挺之(严武父亲的名字)有个好儿子啊!”差点被严武砍掉脑袋。所以,欧阳询觉得自己甚至父母受了侮辱而愤怒反击,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欧阳询为什么会这样敏感?鲁迅先生在《北人与南人》一文中说:“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又说,北人对待南人“分明带着轻薄”。在长孙无忌嘲弄欧阳询的诗中,明显地有着这种“卑视”、“轻薄”的味道。所以,李世民如果真正公道的话,就不应该只批评欧阳询而不批评长孙无忌。

  
        可是,李世民对他的这位大舅哥确实有些偏袒、偏爱,批评完欧阳询后并没说长孙无忌有什么不对。以至这位无忌先生后来越来越“无忌”,结果在立嗣问题上坏了唐室的大事。这是李世民的不足,也是他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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