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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陶博吾大师——曾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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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2 17: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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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陶老逝世,我已离赣多年。
后来有为陶老写点什么的愿望,但都不成功。请陶老恕我。
拜谒陶博吾大师

   写下这个题目,立即就感到无从下手。
   见了陶老的那天晚上,一气写了七页,还好像有未尽之意,才生了做一篇文章的意愿。现在正题有了,文章却很难开头。搜肠刮肚,百无一是。只好求救于日记。
   四月十二日。晴暖,星期日,由陶老的一年轻弟子引路。路上陶老弟子说,老人知我有拜谒之意后,常念叨我,小子何许人也?感慨何深!
   
   转了几转,好象还在洪城闹市,陶老所住的楼房就是这几年迫不及待在旧城生出的。进门,房内还余有乔迁气氛——陶老已起身迎立在自己居室的门口。新房子是打发面生最好的话题。我称赞了他的新居。老人脸上漠然,却大声而清楚地补了一句“三室一厅”。
我握住了陶丢的手——无肉骨突,春暖花开的季节冰凉。我想起了妻子常说的一句话:“手脚常温方无病。”再看陶老的脸,黄萎无华,被生命的余辉所煎熬。眼珠子很小,很黑,象两粒豆鼓,鼻子嘴也不大,从长相看,大师年幼时很象女孩,眉毛也一般,不给人有什么奇特的长寿之相。
   我来的目的很简单,把自己所写的作品摊开放在大师面前,然后就盯住老人的脸,让他那双看过真火的眼批削;尖起耳朵听大师说:“好”或“不好”(一个艺者应该从这三个字悟出所缺或所是)。别的什么自觉和大师难以沟通。我纵不信有什么代沟,却也知道不同的时间形成人不同的生活情调。
   几位同来的书友自然立在我的身后。我即感到局促,口齿没有平时灵便,以“久仰”起头,大师也以“久仰 ”作答。大师居北屋,光线不够书写。陈设很简单:四腿饭桌,算是他创作的画案,和我当知青时所用的一模一样。桌上文具也极简单,一个方形圆池的砚,不大,几只不象样的毛笔。桌上铺的也非画毯,而是一般家用的那一种。一切都给人临时拿来用用的感觉。与桌子相对,设有一张简铺。床头吊绑着一盏孩子用以读书的台灯。
   坐定,大师给我看他八九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办个展时的照片。有我想见而见不着的书画界的著名先辈,也有和人大委员长,政协委员等政界要人的合影。我所感慨的是:这些照片拍得真是时候。大师总是自在地站着(甚至是奇倔地站着)。而那些和大师相对者,有的陪笑,有的从开合的嘴看肯定在说着好话,有的则正竖着大姆指。这些照片光滑的纸面已有些磨损,照片的衬纸上有标准楷书的释词,详细地记载了拍摄的瞬间。
   谈到老人在北京展览的反响,他的弟子曾告诉我中日文化交流中心的日方主席,看了展览怎样生发崇敬之意,跪伏在大师的膝下。现在大师自己提到这事——他说日本人对美国,对苏联都没有下跪过,却跪我身前施礼。明白无误,是陶老自己说的。我有些意外,这时我突然记起了一篇最近的关于大师的文章,那文章有一个很醒人的题目:《百年孤独》。人老而感到境独,这并不少见。大师给我的印象是一种握芝怀玉者至深而久的寂寞。想到此点,又不能说那题目亮而不照了。
   不到一刻钟,老人小孙子进屋——那是一位走路带摇晃的后生。大师便低着嗓音,用彭泽土话交待他去裁宣纸,还告诉了要纸的张数(神色和我父亲在店里生意非常繁忙的当儿要我清点一下所入很相象)。这时我有些脸红,象是被人捉到了恭敬之下隐藏着的掠夺之意。但我又很感动,因为进屋前,陶老的弟子一再说不要当面索书。可现在他不仅要为我作书,那数目还遍及同来的几位书法爱好者和手牵来的小女孩。
   趁这时,我拿出自己的习作请大师指点。大师看得很认真,没有多说话。果然止有三个字——“好。也好”。末了,大师又自语一般轻叹;“现在写得好的人多了!”这让我费思,“写得好的人多了。”大师应该感到“吾道不孤”为何又要叹息呢?艺术的价值难道真有供求规律,与市价消长么?抑或大师感到某种东西的逼迫不成?那东西是什么呢?我看着大师,试图印证一下自己的分析。大师忽而转过脸去,对他的弟子:“*先生是学汉简的吧!”我急答:“是”。大师又说;“学书光吃住汉简不行,得真草篆隶都会。”我听了觉得陶老不会随便说出一句常谈(其实我也并非只是写汉简的)。也许大师正是看了我的习作,觉得还没有获得这门艺术技巧上最大的自由感才说这话的吧!我便会意一笑,说:“是”。
   大师要开笔写字了,墨汁又找不到。孙子便提醒他所放的地方。倒墨,铺氏一应手脚事我们都做了,但又恐做得不合大师的路数(比如写对子的格子就是他自己折的,手有些抖,格子不规范),有点忙乱。
   大师伸手从一废弃的茶缸内抓出插在水里的中号羊提——这样处置书后的毛笔,正是我课徒时对他们的警戒。但九十四岁的老人手脚不灵便,只能一切从简从易了——那笔笔锋已写没了,笔头长时间杵在水缸中,歪了。
   大师的弟子欣喜地对我耳语:“老人兴致来!”我可是莫大的关顾——据说很有些厅长省长之类的要人欲进陶老门而不得,(他的弟子再三叮嘱不可勉强大师作书,)现在,大师无须再三情请,就要当面“开光”。
   “这房子太暗了!”一位同道叹息。又说:“有盏亮一些的灯就好。”
   “有灯无灯都一样的!”大师耳朵非常尖,此语无奈却也自负。转而老人对我说“*先生长什么样子,我全看不见,”语调不含有遗憾之意,但我仍很感动。
   大师的笔在纸上刷刷作响,写了一幅对联——“无法之中有妙法,古风吹遍出新风”。书法平常,大师手下是张非常劣钝的夹江纸,老人眼睛不够用,难以捕捉行笔时笔锋的微妙变化而调整手腕,线条呆板,勉强。这时我心中充满对大师的怜爱,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惜纸张差点!”老人一定听见了,但他并不吱声。平静地对联写完,署款。当我看到大师写下“**先生法家雅正”时,想抗议或自谦一下,又觉得多余。下款为:九十四老人陶博吾。
大师接着又写第二副。换上了徽产生宣。老人刚写出“里田”二字,我的心便跳起来。书体是大师的绝学——石鼓大篆。笔锋在纸上有力地运泻,变化很微妙。对联内容为“里田莫治君犹好,难免无求我不如”,文辞书法均为佳构。我和几位同道不禁交口赞叹。大师抬头问:“这,该属谁的名呢?”——脸上的神色很得意。我已得了一幅,只好强压着内心的贪欲,不作声。几位同道也不便自报名姓。还是大师的弟子知我爱我。说:“仍写*老师的吧!”
   大师无声地写下上款,释文。下款仍是“九十四老人陶博吾。”我突然心一动,对大师说:“每写到九十四老人时,您老一定非常快意的吧!”听到此语,大师噗哧一笑,神情天真得象个孩童。
   大师始为“革命党人”继而为“右派分子”,几十年中家室、公职、生命都有褫消之虞,但一听到对他的长寿的叹谓,竟无丝毫艰困的意味,唯有噗哧一笑!仅此一端,为世欲所困的我辈,恐怕也够学的罢。然而且慢!大师对我解释起下联来:“雉兔了不起,吃饱就无需求。可我不行,不仅要吃饱,还要其它。故我说不如啊——”大师的话让我陷入沉思——我之于大师算什么呢?为何而来?怀何而去?大师不屑于顾忌,这不奇怪,然而他还要在自己的心口剖上一刀,让你识个透亮去!常言总说人老固执,可此处却却见老人的洒脱。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夫子灵泉有知,也当含笑。那么大师的所欲为何呢?金钱?美女?盛誉?地位?……我猜不中。
   大师已喘着粗气,还该给其他人写字,他生硬地不客气地说:“不写对子了。”又一气写了三张,全是些应景之词,书法也随便。但大师脸上仍惬意,漾着信手挥毫的舒心的笑。我所不解的是:大师既可以书作从俗,为何又要拒那些颇有颜面的索书者于门外呢?然而,我又想,如果陶老三十年前就有今天 的誉望,不,早二十年。不不!如果现在大师的目力仍可以将砚边一匹爬行的蟑螂收入眼帘;假如大师仍有精力写了字,照我所教学学生们那么去做——保养好毛笔,珍惜纸张,将翻卷的书帖熨平。那么大师会不会象传媒所播的那些大书画家们眼熠熠然,恨心地将自己的旧作,“衔指头露屁股”的儿时照一一撕掉,以绝后人鄙屑,给人一生下来就是天才的感觉呢?老人真是一宝呵——
   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自己也不能免俗,和着同来的一道,装模作样要大师合影。然后就告辞,各自卷了老人所赐的墨宝心满意足地出来。临出门,我将大师儿媳让小女孩吃而未吃的一颗颇硕的香蕉揣在手中,却仍在想,大师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一所宅子,一桌佳肴,或者一群给人以生气的少男少女?……对了,也许是一本精印的自已的画册。我最后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大师的画和书作,突然有所感悟,明白大师为何每一笔都要力求响亮,带着几分奇倔的意味。大师的书画不给人以空灵之感。或者他觉得已有所是;或者他天性中没有东西。但这并不降低他作品的品位。大师的线条。色彩不是弥漫或隐没在纸中,而分明是在纸上叫喊,那情势仿佛就要从画上跳将下来,把你掩进他的画。大师表现出焦灼,倔犟,含有常人的忧怨,喜怒和欲望,而且自然地活到了九十四岁。九十四岁——不信你试试看。
已近黄昏了,天无端阴沉着。大街小巷满是玩呼啦圈的孩子们。那东西也怪,只要给它一个定点,一个要紧的定点,便不管在人身的任何部位,都可旋转如飞。这时,我的头脑里响着大师的弟子告诉我的一回和陶老的对话——“如果*先生来了,我是不是要起来呢?”大师躺在床上问。
   “您和他相差正一个花甲,我看可以不要。”
   “那,我还是起来!”
   后来我看到大师连风纪扣都扣好了,俨装立在他自己的门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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