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研究者历来将编撰诗人年谱、考证诗人生平、探究作品本事作为诗歌研究之基础和前提,这种原本不失为优良的传统曾几何时却备受现代派诟病甚至讥嘲。传统风尚固然有其拘泥不化、繁琐细碎之弊,然而,那种无视本源,一味从文本分析出发、排斥任何参照系的“新批评”风尚,无疑也不无偏颇。“新批评”的解读理论认为:“天下的好作品都是私生子,它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它一生下来就脱离了作者而独自来到世上。” ① 如果将作为心灵载体的诗歌作品作这样的真空处理,那无异于凝滞了它原本流走的血脉、僵化了它原本蕴具的鲜活的生命力,而仅仅成为“为艺术而艺术”的供人玩赏的骨董。虽然,诗歌作品如同所有文学作品一样,本身具有自足的审美价值;但封闭式的感知赏玩,毕竟只是诗歌学术研究徘徊于外围、悬浮于浅层的初步;把握作品的生成过程,亦即了解文学作品的原生态,无异于创设了一个触摸、体贴作者的有效空间和感受、体验作品的具体情境;只有步入其间,才能走近作者心灵、挖掘作品内蕴,从而挺进研究深度、提高研究层次。总之,任何作品都不是无父无母的私生子,它是创作主体在具体的生存状态之下由特定的精神心态酝酿孵化的。因而,研析创作主体——诗人,把握其生命的脉息和心灵的悸动,无疑是提高作品解读层次的中介。
至此,我们已不难感受到,诗中所写实为与“鼠辈”有着相似行为方式的人对于知识者、文化人的骚扰与迫害。但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还是远远不够的!文本本身所提供的诗情信息,若与创作主体所处的特定时空及由此时空决定的特定心态相结合,则诗中作为异类的鼠的意象之对于作为异族(生于“金枷国”)而入主华夏的文字案狱的酿造者和禁书毁书政策的颁布者及其帮凶(“若国狗耳”者)的隐射可谓历历可辨。用诗歌这种艺术形式隐曲而又生动地描述文字狱案的发生、发展和结局,及文化政策的策划、出笼和影响,并给予狱案的制造者和政策的施行者以辛辣的嘲讽和挖苦,这在同时代的诗人中,不说绝无,也是仅有。然而,文字狱案的威慑,文化政策的高压,是当时文人生存的总体状态,而彭兆荪独有这样的诗歌作品,何者?这又取决于彭氏在社会总体生态下的个体微观生态。不考察诗人的微观生态而纯用所谓“没有姓名的艺术史”理论,是无法解释富于个性的艺术现象的。彭兆荪为骈文名家,学养有素,玩汉字组合的魔方自有其超乎常人的技巧。《逭鼠诗》创构于作者由塞北而迁江南之后。江南士人为清代各种狱案打击的主要对象,虽然彭氏南迁时文字狱案已近尾声,但生于江南长于塞北的诗人还是能明显感受到南北空气自由度的差异。一方面,诗人要发泄对异族残酷统治政策的强烈愤慨之情;另一方面又不便把发自内心的生命冲动毫无摭掩地表现出来,于是就发挥起他玩汉字组合魔方的专长,写下了这首内蕴丰富的寓言体诗歌。全作采用了大量口语和典故,叫人一时莫名其所以。但若对此略加索隐,便会让人会然于心,知其妙处。如“须才负不律”、“忝号中书君”中,“不律”或为“笔”之缓读,或通常有贬义,指无规矩不守法之人;“中书君”既可以是笔的代称,也可以是封建社会最高权力机构(中书)中秉承君主之意掌文翰、发号令之官员;“忝”意谓羞愧,“忝号中书君”令人自然想起《尚书·尧典》中“否德,忝帝位”之语。有巧用多义词的,如“本无凭社威”、“叱呼社君前”中,“社”可指神社,也可指社稷,“社君”既可指主社稷的君主,也可以是老鼠的别称,即所谓“城狐社鼠”,进而引申为仗势作恶之人。还有妙用同义词的,如“予若国狗耳”的“国狗”,语出《左传》,其中襄公十二年曰:“长木之毙,无不也;国狗之,无不噬也”;“国狗”一词在同书襄公十七年中,径作“狗”、“狂犬”;而诗中典故的妙用更在于信息含量的丰富,如“穿墉”,表面看来是袭用《诗》中“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之意,但事实上 却同时蕴含着同诗后半“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的诉讼纠纷之意;而“凭社”一词,除了“鼠凭社贵”之意外,也自然令人连类而及《晏子春秋》中晏子关于“国之社鼠”的比喻 ③ 。这些词,或借音,或借形,或隐括省略,皆语带双关,义有兼具,冷峻凌厉,利用汉字组合的魔方,虚虚实实,时隐时显,暗寓着创作主体对国家最高统治者偏狭疯狂的文化专制统治的斥责。诗末直接借用了《硕鼠》篇中的“逝将远去汝”一句,但两诗作者“去”时的心态是不同的:一是深受剥削的贫民在“毋食我黍”的哀哀求告之后无可奈何,怀着乌托邦幻想,决绝而去;一是深受屠戮威胁、面对残破家园,而仍怀“政治良心”的士人临行也不忘捎上儒家典谟,心怀沉痛地发出“但冀发悔心,吐肠成感格”的讽喻,迟迟疑疑地离去。我们只有在认清了嘉道时期总体文化生态之后,进一步充分认识创作主体对清统治者及其文字狱案所抱的激愤态度,挖掘出了这样的个体微观生态,才能体察《逭鼠诗》丰富的诗情信息和社会意蕴,从而与历朝历代不同作家的同类作品(如《诗·硕鼠》、后魏卢元明《剧鼠赋》、唐陆龟蒙《记稻鼠》、宋王禹偁《竹□》、宋苏轼《黠鼠赋》、宋李纲《蓄猫说》)相区别,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在直觉兴会下目该诗为文字游戏的皮相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