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但由「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我們又可知《周易》的「天」字是具「形而上」和「形而下」兩義。形下例如「飛龍在天」的天。形上則可舉《大畜。上九》的:「何天之衢,亨。」經家謂「何」通「荷」,承也受也。「衢」是道路的四通八達。這是以喻得天道之助而亨通,意即有優厚的天資,有所謂「聖人鑿開天路,顯彰化源」(《易緯.乾坤鑿度》)。然則前論上九爻德所涵的省思義,就此一爻辭來說,感恩而「反輔」,再而成「相輔」,當為其要義。故《小象》說「道大行也」。
是知乾卦之「用九,見群龍無首,吉」,「用九」是可指帝的行道,初先乃以天地為大用之物(故《周易》於「用九」之外還有「用六」。這「用」字在帛書《周易》則寫作「迥」),「用九」意即全部乾爻皆為所用,是指「用通九」,乃所謂「用之為九」,〔52〕「通」在此之義為「全」,〔53〕整體意義是謂乾卦六爻的爻德,皆不離乾體中道。而「中」之所以被認為是乾體的德,乃因「乾」於正位的始動,到九二便即要面對不正,但能堅持所來自本位的道,至九三仍不失其正,遂知九二位所用以守持的,乃是可通而不偏的道,「中」之為道也因此得成。而這種自「得」也即是「德」的「先」成,是如《易緯》所說的「乾,先也」。所以《文言傳》有說:「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又:「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故《乾.文言傳》說:「乾元用九,乃見天則。」《易緯.乾元序制記》謂:「『乾,元亨利貞』,道之用也。」
而這「用」的行用,也就是孔子「道中庸」的「庸」義(《莊子.齊物論》亦有謂「庸也者,用也」),也即「中行」。
下試看一些「用九」的例子。
《需.初九》:「利用恆」
《泰.九二》:「得尚於中行。」
《恒.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豫.九四》:「由豫,大有得。(按:謂對不中不正的事開始猶豫。心這一轉變是大有所得。而這『轉變』可由九四是自下卦之終,以進上卦之始表出。)」
《否.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繫於苞桑。」(按:陸德明曰:「休,美也。」又曰:「休,息也。」孔穎達曰:「休否者,休美也,謂能行休美之事於否塞之時。」〔54〕爻辭可理解為,人暫時把阻滯不通的事置於腦後。根深葉茂的桑樹,正充滿生命力在生長。雖然,凋謝的命運一樣會從苞桑身上見到,但眼下的苞桑,卻是生意盎然。心繫家國的大人,因苞桑而開解了自己,故曰「休否,大人吉」。)
《中孚.上九》:「翰音登於天,貞凶。」(按:雞啼叫,其聲上揚是正常不過。但雞要登天,則有違自然,故曰『凶』)
《坤》之「用六」同樣不離於乾體中道,因《坤》的卦義為柔順,故爻辭曰「利永貞」,於德義言之,就是利於長遠地作為「正中」之道。是以《小象》謂「『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下且舉義例為說。
《乾‧初九》爻辭:「潛龍勿用。」《大象傳》:「『潛龍勿用』,陽在下也。」《文言傳》:「『潛龍勿用』,陽氣潛藏。」而這與《坤.初六》的繫辭:「履霜,堅冰至」明顯是一個對應。這是聖人知天道的話語,因陽氣潛積,便是成陰的開始,一如山之有陽便必又陽,是所謂「變化者,進退之象也」(《繫辭上》),也即坤之道是富積而厚成的。但寒冰雖因天道而至,卻是自厚而成,萬物之成亦莫不出於這一個終而有始的「終始」之序,也是《中庸》所說的「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第25章)。而聖人由薄霜(《小象》解「履霜」為「陰始凝也」)想到厚冰,內已成修矣!故《大象傳》曰:「君子以厚德載物。」而天地之道既內蘊不言之教,則在《乾》就可以是所謂「潛龍勿用」。而因「龍」又可表徵聖人或聖道,故「潛龍勿用」除可喻指君子賢人的「舍之則藏」外,亦可表聖人的體天道而以精微之言行不言之教。所以《文言傳》記孔子之釋《乾‧初九》,有云:「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而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故由《乾》而《坤》,則又可以是孔子釋「履霜,堅冰至」有謂的:「孫(遜)從之謂也。」(《易之義》第31行)而《坤‧初六‧小象》對人能會悟聖人不言的教義,則曰:「馴致其道,至『堅冰』也。」
又例如《坤.六二》:「直方,大。不習,无不利。」﹝55﹞這「直」,也就是孔子說「人之生也直」的「直」,是指在天道無曲私下,人得天之道而有其直體之生,這亦《繫辭上》所說「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的「直」。而「方」,則是所謂「方以類聚」的「方」,是說各方之物以類而聚合。它來自「《乾》六剛能方」的「方」,﹝56﹞是指表徵乾體中道的六爻及其位,能聚成各有所宜的方物。所以《坤‧文言》說「『直』其正也,『方』其義也」,《易之義》謂「川(坤)之至德,柔而反於方;鍵(乾)之至德,剛而能讓」(第22-23行)。而「直方,大」則是說地道順承了天道的中直無妄私,而「神無方」地成就了各方物。所以《小象》說「『六二』之動,『直』以『方』也」。而又因『坤元』是「順承天」,故這「大」仍是以「一」為體。孔子又說:「用六,坎也;用九,盈也。盈而剛,故《易》曰『直方,大。不習,吉』也,因不習而備,故《易》曰『見群龍無首,吉』也。」(《易之義》第2-3行)這話要涵二義:一是天地之道,一剛一柔,一主一從,而進退消長,盈坎相契。二是道自有其正德,人之不習以及無道,它還是吉道,自有其利,是所謂「无不利」。正如《書.呂刑》所說:「非天不中.惟人在命。」
我們再來看《坤‧上六》爻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這繫辭同樣是對坤道之因於乾(上九:「亢龍有悔」),有所體順而說的話。事實由六五「黃裳」之地色黃,裳為「下之飾」﹝57﹞,之與同爻位《乾‧九五》的「飛龍在天」,早就顯出了「乾者,川也。川者,倚竪天也」的上下直貫和一以貫之。不過又正如孔子所說:「《乾》亢龍,……剛之失也,動而不能靜者也」;又:「天之義,剛健發動而不息,其吉保功也,無柔救之,不死必亡」;[c2] ﹝58﹞故《乾‧上九》的「亢龍有悔」,到了上六的「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便變成柔之救剛,這是喻指聖道不行,禮失乃求諸野,這相信也是孔子對顏回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59﹞的精義所在。因文王繫獄,最後要藉天晚的玄黑,去虛掩大地之正色,而成「玄黃」,化其道為隱微之言以說教,又豈是所願。故《坤‧文言》說:「陰疑(擬也﹝60﹞)於陽必戰,為其嫌於無陽也(『為其兼於陽也』﹝61﹞)。」《坤》卦僅此爻見「龍」字,而且此龍要流落到地面荒野作戰,可見文王的一份悲情。因「上六」乃卦終極變之爻位,文王至此已無法改變現狀,迫得要用隱語來說心中話,又怎會不是天地同悲?所以《小象》曰:「『龍戰於野』,其道窮也。」《坤‧文言》亦說:「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帛書《二三子問》則謂:「『其血玄黃』者,見文也。」(第7行)」而由於精微之言一樣是聖人的思想血脈,所以《坤.文言》又曰:「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
是知《易》乃具不言之教的書,是《繫辭上》的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也是所說的「《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故孔子乃謂「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是「隱文且靜」,〔62〕這亦是「聖人以此洗心(帛書《易》作『佚心』,義較佳〔63〕),退藏於密」,〔64〕因它並無思想上的專制霸道,有的只是「神武而不殺」,〔65〕「厚德載物」,任人取用自強。但這種《易》之教,又正如帛書《易之義》所謂:「地之義,柔弱沈靜而動,其吉保安也,無剛〔救〕之,則窮賤遺亡。」
所以孔子道:「畏聖人之言。」(《論語.季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