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中国目前整个社会的人文气氛还没恢复,改革开放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三十年也罢,从历史角度看是很暂短的,你让一个人从贫穷的状态,从文化、信心、资讯比较饥渴的状态,一下子进入到一个正常的能够欣赏艺术,能够把艺术精神融入到整个日常生活里面,这需要一段时间,现在中国人还没到这个程度。
朱:总的方向应该是这样。现在的收藏还是一个经济游戏。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买股票不如买画,涨得比股票厉害。其实挺坑人的,就像击鼓传花一样。传到谁手里,这堆废纸就谁来埋单,你靠这个挣点钱,他靠这个挣点钱,最后传到我手里,你们挣到的钱我全埋单了,买了一大堆毫无价值的东西。
按道理说,古董应该国家保管,国家投入力量。但是现在中国肯定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乱了这么多年,民间也散失这么多有意义的东西。所以肯定要有这么一个阶段,就是把民间这些流散的,有收藏价值的东西,先靠价格的杠杆不停的把它吸出来,就像放好多石灰把这个水分都吸出来一样。这个过程结束后,收藏这个游戏总归还是应该关注当代的东西。而古董应当国家花大力气保管起来,放在博物馆,学习的人都可以随时去看。一个古董的意义不仅仅是美术、艺术,它的意义大极了,任何学科的人都应该在博物馆里随时可以看到这东西。
张:我个人觉得国家现在并不重视,没有专人去重视,政策上也没有特别的鼓励,都是自说自话。公司自说自话,有钱的人自说自话,面对当下这个气氛,我个人是有点存在主义,存在的有一定的合理性。既然花了钱,他至少会爱惜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花大钱买来的,能换大钱,他就会重视,有人重视比没人重视强。
这样可能在一段历史时期起的是好作用,至少这个东西不会被人糟蹋掉了,先被有钱的人保管起来了,那么,有钱的人不断地收集,都是国宝级的东西,最后想想算了,捐给国家吧!收藏到了最后,收场大致如此,倒比留给败家子的儿孙好得多。
藏:你为什么从那么多收藏门类当中,专门选择了收藏手札呢?
张:这个不是选的,因为我喜欢写点字,或说是附庸风雅。多年来,我有一个习惯是写日记,近些年,逐渐发展为用毛笔记日记。记日记的字自然不大,这样我比较关注手札类东西。后来因为喜欢小字,关注小字,发现小字有时比大字还有意思,小字比大字好玩,小字更见性情,更接近书法本源。
无论是《祭侄文稿》还是《兰亭序》,都是类似于手札的东西。有一年在上海拍卖很多手札,当时很少有人关注。经常上拍卖会的人知道,古集善本通常在下午差不多一点钟左右就开拍了,半个小时左右古集善本就拍完了,这时大部分人在外面等待买大件书画,喝咖啡、聊天,根本不进场。场子里面也就零七碎八,三二十人,有一半还在睡觉,只有很少几个人在那举牌。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的手札,都是钱镜堂,吴省庵,丁辅之的收藏,而且并不太贵,我没有什么大钱,头脑也不发热,也不指这个东西炒作卖钱,因为喜欢我就买了一些。买的时候,通常都是整批整批的。后来大家都说我捡漏了。我没有这种心态,我只是喜欢小字,小东西又便宜,正巧又出来这么多,那我就收了。
朱:收赵之谦《论学丛札》的时候是否已经收了好多名人手札了?
张:收赵之谦的《论学丛札》的时候,我已经对手札有一点粗浅的认识了,已经不是完全从零开始了。否则我就不会那么一脑门子扎进去了。
藏:你觉得今天的人写字、画画跟古人比,有什么不同?
张:除了写书法,今天的人不用毛笔写字了,工具改变了生活方式,也改变了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看你写毛笔字,人家嘴上说你有文化,心里嘀咕你有毛病。五十年以后,孩子们不会用笔写字了,因为大量地用电脑,这个东西很害人,害死人。而且现在人也不写信了,都是Email。我们现在有时还附庸风雅,刻意写点信,为写信而写信,古人的寻常小事如今却变得如此“高雅”。
朱:所以我觉得这有点像人的肌体锻炼,我们现在去哪里都是开车去,不走路了,这样肌肉就萎缩,人的意志力也在萎缩。其实写字,就是中国人整个审美系统中的一个运动项目,它一直在你心里面有一个美的想象,然后用手把它完成出来,给人以欣赏,它是一套运动。这个运动在不停地锻炼身心,这些都不弄了之后,人会变得暴躁。
张:那么说写字,什么叫好?这个标准现在越来越混乱。给你们举个例子,有一年,因为去日本拍片,经常在日本看戏,我看着日本的演员在台上唱,想努力能够听出点意思来,尽管听不大懂。因为人家都挺客气地介绍我们认识一些名角,我就问,你们这个能乐传承,(能乐是一种假面剧,由相当于歌的“谣”和伴随着“谣”所作的称为“型”的表演,以及舞蹈所组成。 “能”作为日本最古老的戏曲表现形式,其历史可上溯到很久以前,但开始流行却是14世纪以后的事。“歌舞伎”、“文乐”是庶民的戏曲,而“能乐”长期为武士阶级所垄断。)怎么来评级呢,谁唱得最好呢?他说我们日本在能乐界是很清楚的,谁唱得像前辈,谁就是唱得最好,唱得越像,就越好。
我这两年在暨南大学艺术学院当院长,花了很多时间在考虑中国传统艺术的教育问题。我认为文化必须以继承为轴,不管玩什么,我都认为传承是根本的宗旨。不讲传承就是时尚,时尚是发展的点缀,是情绪化的快餐,没有延续性。
我们艺术学院有个特色,简单说有四个专业。其中一个是美术专业。我只选中国书画鉴赏方向。还有影视编导专业、音乐表演专业、新媒体动漫专业。这四个专业在其他一些艺术教育领域都是分门别类,都是相对独立的。如动漫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电影学院,而我院是合在一起的。为什么把四个专业放在一个学院呢?我想体现艺术的原始精神。希望学生面对四种不同的艺术特征,能够有机会在姊妹艺术中找到艺术的一般性规律。我从不认为艺术家是学院培养出来的,既然要有学院,应着眼于营造自然的空间,艺术成才的机率取决于艺术素养和知识结构的丰富、广泛,是发展和深入的内容和条件。无论是画家,戏剧家,都应该首先是个杂家。但这和教育部对本科评估要求有诸多抵触。
朱:你要弄创新,去另外一个“剧组”。
张:就是要敬畏传承,不要说我创新,我挑战。媒体访问我,张先生,你下一部戏希望有什么创新?你希望再塑什么样的挑战性的角色?我说我生活当中没有“挑战”这个词,我从来不想挑战,我挑战谁啊,与天斗,与人斗绝对没有好下场。
朱:我个人以为,创新这个词或者说不完整,就是比较片面的价值取向。但是生机、生命力这件事还是比较重要,包括书法在内,因为判断像还是不像,是表面像,还是那骨子里精神也像,这个是很难的。可能有一个演员他和前辈外表很像,但是有一个演员他可能表面不是很像,但是那骨子里精神很像。所以我觉得书法在原创的时候,就是我们说的它当初的时候,这种生机一定是很蓬勃的,很有生命力的。
到后来许多书家,只是一味地求表面很像,生命力就越来越弱,只剩一张皮,一张壳挺像。我宁愿看外表不是很像,但是生机更加蓬勃的一些作品。
藏:最好是古人说的形神兼备。
张:画画、写字,最高境界,师法造化,师法造化其实是中国人的精神传承。现在不是师法造化,是师法钱,有钱的人他要什么你就得给他画什么,他喜欢什么你就得给他画什么。前些天,我在大会堂演出的时候,大会堂里有些画俗不可耐,原先关山月、傅抱石画的都不见了。
藏:你觉得陈老莲的画挂在人民大会堂合适不合适?
张:陈老莲的画挂三天就要被大青松取代是必然的,那是水火不容的价值取向。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体会得比较深些,也更敏感些,就是国内喜欢搞大题材,以电视剧为例,全都以大人物传记题材为主旋律,这是中国特色。搞什么秦始皇、唐明皇、武则天大传,当然我也身在其中。认为大题材才能体现大时代,我演了秦始皇才证明我是一个大戏剧家。写字画画的人,要画百米长卷的祖国江山万里图,你画一百米,我画五百米,比你还牛B,真他妈变态。
--------------------------------------------------------------------------------
二月书坊 |